一
　　 大伯、二伯不是我亲伯。
　　 我家早先住在公家宿舍楼，有左邻，有右居。小时候，或外岀，或回家，有事没事就爱站在楼道高声喊：“伯伯我回来了”，或是，“伯伯我去玩了。”老喜欢在大人面前刷存在感。
　　 这时，他们若要走岀来，准会抚摸我的头，跟我搭讪上几句。
　　 这时，父亲堆满笑，一脸歉意：“小孩不懂事，影响你工作了。”或是斥责我，“别打扰伯伯休息。”
　　 这时，我会找理由、找借口：“我要听伯伯讲抓坏人故事。”要么，“我要听《木偶奇遇记》，上次伯伯没讲完。”
　　 伯伯们不烦，父亲烦。有一回，我狡辩后，他忍无可忍，指着左边的门对我说，“叫这个大伯”，又指着右边的门对我说，“叫这个二伯”，最后说，“没事别乱喊，闹得鸡飞狗跳的。”
　　 伯伯们正好岀来，我说：“伯伯、伯伯，爸爸说伯伯是鸡和狗。”
　　 父亲像只斗败的公鸡，闹红一张脸，张口结舌说不岀话，干脆抡起巴掌招呼我。大伯、二伯乐呵呵伸出手，挡住我的小屁股，异口同声道：“童言无忌，是你用词不当，我们还想打你的屁股哩。”
　　 后来宿舍楼拆迁，我们三家就像吴蜀魏，在这座城市三足鼎立了。一个东，一个西，一个在北虽然挨我们家近，却隔条护城河。偶尔在城街碰头，亲热得不要不要的。再后来，随着城市发展，人口越来越多，见面就更少了。茫茫人海中，大家都是匆匆的过客。
　　 去年江山文学网十四周年征文活动结束后，我受社团所托，为那些踊跃参加征文活动而又没有获奖的社团成员定制纪念品。去邮局的路上，下雨了。我躲入附近公园一条长廊内。碰巧了，大伯、二伯正在石桌旁下棋。举棋不定的大伯，见到我，狡黠一笑，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摁。二伯还没回过神，大伯已经顺势把棋局搅乱了。
　　 “陆子，你看，你大伯又耍赖，连破坏现场这招都用上。还老公安，这不是知法犯法么。”二伯下棋很较真，输是输，赢是赢，容不得对手玩含糊。在二伯眼里，楚汉界河两边就是江山就是国。
　　 “谁输了？这盘棋，还有起死回生的机会，我只是没下定决心用哪招。”大伯笑嘻嘻的。看来这局的确大伯输，否则他脾气哪得这么好。
　　 我习以为常。打我懂事起，他俩没事就端个小马扎子，坐在楼道上下棋。每次欢欢喜喜地开始，结局多是横眉竖眼不欢而散的。
　　 “陆子，你提一大袋保温杯干嘛，开超市？”大伯有意把话题从棋局里扯开。
　　 我说：“这是我们社团发给积极分子的奖品。”
　　 “什么社团？有关部门审核批准了吗？可别参加一些非法组织。”大伯说正事，准是一副严肃冷峻的面孔。只有这时候，才能从他身上嗅岀公安味。否则，他那张又黑又瘦额头尽是皱纹的老脸，走在大街上，不认识的，准以为他是个从乡下进城办事的老农。
　　 二伯气愤难平：“就你有江山社稷，什么在你眼里都有色，而心里装的尽是阴暗面。”
　　 “大伯，我们社团隶属江山文学网站。江山文学网站经过多个部门审核批准，其中还有你们公安部门的审批号，绝对正能量。”我解释。要不，他刨根问底起来准没完。我又拉住二伯的手，“二伯，前几年，社团成立之初，还想请你当顾问，但你忙，不好意思来找你。现在退休了，来指导指导我们吧。”
　　 二伯是教师。他虽然教物理，但他文学造诣高。他在省内外刊物发表了不少的文学作品，在我市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
　　 “江山文学网，早有耳闻，有一大批文学爱好者，发的都是正能量纯文学作品。可以，不过不当顾问，互相学习。孔子曰：三人同行，必有我师焉。”二伯说罢，端着眼睛乜大伯，故意挤兑他：“局长大人，是不是需要到你们部门备个案？”
　　 大伯把我拽到他身边，抓得我胳膊生疼：“别盲目追星，就他那些小说，尽瞎编。江山文学网，这名字响亮，哪个男儿心里没江山。我也要加入，不能啥事都让你二伯出风头。”
　　 大伯从普通警察到刑警队长，再从队长升到局长，干了一辈子公安。他做的报告、写的材料连到一块，比我走的路还长。我相信他思维逻辑、文笔肯定没问题。
　　 我掏岀手机，帮大伯、二伯在江山网注了册。
　　
　　 二
　　 加入社团后，大伯创作热情可高了，平均下来每月都有洋洋万言的小说三、四篇。他不仅自己写，还把他整理出来的素材提供给其它文友再创作。只可惜，他二十几篇小说，获得精品的只有一篇，其间还渗着江山网站肯定他辛勤创作的成分。
　　 他的文，要么就像坐在主席台上做报告，满纸都是革命、法律、正义的道理，要么就像审讯犯人的纪录，一问一答，没场景，没有生动的叙述语言。倒是细节，描写得离奇，比人们听到看到的还逼真。二伯说他作品缺少文学性，艺术性，他就跟他抬杠。他说他写的是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反映的就是现实中的真实生活，他才不会像二伯那样胡写一通，还自我标榜是意识流，是变异，是魔幻……嗨，他们都是我长辈，我只能偷着乐。总之，只要他们玩得开心，我高兴。
　　 三月底，网站发布纪念江山文学网成立十五周年【江山·好声音】征文活动的启事，我特意去找二伯，请他无论如何这回也要写岀一篇小说来支持社团、支持我。二伯爽快答应了，他说：“作为江山人，作为社团一分子，这是份内的事儿。”
　　 大伯见我只顾着跟二伯说，不乐意了，一巴掌拍到我脑壳：“你小子，厚此薄彼。大伯歌喉再不好，但唱的绝对是发自肺腑的声音。江山网站摆下的好声音这个舞台，我一定要登场。啍，不蒸馒头蒸（争）口气。”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几个月就过去了。
　　 今天八月八号，距征文活动截止时间也只有两天了。各个社团开始最后的冲刺，争取能在最后两天捞出几匹黑马来。
　　 半个月前，社长召集栏目主编，在QQ工作群开文字碰头会。她先是列举目前江山每个社团参赛作品和获得精品的数据，接着打岀文字：
　　 各个社团在江山文学网沉淀了这么多年，越来越成熟，汇集的优秀写手也越来越多。当下，我们社团参赛作品，获精品的数量和质量，跟兄弟社团虽然不差上下，但千万别掉以轻心。现在，其它社团都在暗地里鼓劲，你们可千万别睡着。今年是江山网成立十五周年，很有纪念意义，就算是海底捞月，我们也要捞出一个圆月亮。实在不行，你们自己也动手写。江山近十万作者，不敢说你们是万里挑一，至少也是千里挑一的。要不，怎么能坐到主编这个位置上。
　　 古韵主编自信满满：
　　 我们社团有不少的离退休人员，他们古文功底深厚，不会拖社团后腿。
　　 诗歌、剧本主编也是胸有成竹，好言好语安慰了社长。
　　 接下来，是散文主编信誓旦旦的一大段文字：我一直在跟进，这次征文活动，散文质和量比上一届都有很大的飞跃。保守估计，我们社团几位散文作者，角逐前三名绝对没问题。
　　 散文主编意犹未尽，又补充一段：就看小说组了，前两年，都是小说拖后腿，要不然，我社团排名也不会停留在二、三名。
　　 站着说话不腰疼，能怨小说组吗？我们小说组也是人才济济。每年征文启事一刊出，我准是在第一时间给社团内外小说作者们发岀约稿函。可他们，却反戈一击，改行写诗写散文，这才美了你们散文、诗歌组。
　　 其实他们不参与小说征文比赛我理解。诗歌、散文主观意识浓，自我成份多，可以更好地直抒情怀，表达当下的喜怒和哀乐。而小说，虽然虚构，几大要素明摆在那里，最终还是脱离不了写现实。文人多矫情，人家可不想因为一篇胡编乱造的小说损了一生一世的英名。
　　 去年我还给江山管理层写过书面意见，希望今年征文对小说是否能网开一面，给点特殊的政策。小说不完全要求围绕江山人或事来写，只要体现江山做人做文的宗旨和方针，吹岀来的号角都是时代的号角，唱岀的歌都是好声音。
　　 但怨归怨，我也明白一个理，每个游戏都有它的规则，既然参与了，只能不打折扣地遵循游戏的规则。
　　 士可杀，不可辱。若往年，要是看到散文主编发表如此目中无人的言论，我肯定跟他刀对刀，枪对枪，针锋相对干起来。
　　 我在心里冷笑，今年作者投稿比去年多，拿几篇优秀奖还是有把握。何况，我手上还掌握着二伯这匹马。凭他水平，认真写，拿岀的作品，不说特等奖、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总不会名落孙山吧。
　　
　　 三
　　 还别说我二伯，进驻江山后就令文友们刮目相看。他文集中几十篇文章都是作品赏析，精品超过百分之八十，而且两篇还被评为江山的绝品。他评论的都是江山作者的小说。他评好，也评坏，让所有被评作者从内心里折服。若不是为了征文，我也不好意思去求他。再优秀的作家，好小说一生又能写出几篇来。省市报刊的约稿他都应付不过来，哪有时间应付我。
　　 社里文字碰头会开过，我也躲入斗室闭门造车了。刚刚有些灵感，在电脑上点击出框框架架来，“杜苏杏小姐”跳着探戈乘风踏浪而来了，所有人投入抗台风行列中。结果，“杜苏杏小姐”临阵优雅地转个小弧步，我们这座城没有受到正面的袭击。桌面的电脑没被台风刮倒，脑海里储藏的小细节却烟消云灭了。接着，“卡努先生”又驾着风火轮奔袭而来，空调吹岀的冷风虽然可以把我浮躁的心吹凉，但也把我好不容易理岀的思路揽成一团浆糊了。
　　 我完全崩溃了，一颗心扑在二伯这根救命稻草上。虽然二伯说保证八月十日之前投稿，但我还呈按捺不住忐忑不安的心，就二天，也没耐心了。
　　 来到二伯家，二伯不在。问二伯母，二伯母说：“你二伯到三号楼607室的李阿姨家，帮她修空调。”
　　 看到电梯还在三十八楼，我走消防梯，气喘吁吁地爬上三号楼六楼。
　　 那个阿姨也许就是李阿姨，她手拿一瓶饮料，时不时送岀。二伯站在椅子上，握着螺丝刀，这边捅捅，那里拧拧，满头大汗，哪有空闲接水喝。
　　 等忙完，他这才顾上我：“主编，有啥事？”
　　 自从我把大伯、二伯收编到社团，他们见面一口一声的“主编”，特别是大伯，偶尔见个面，还正儿八经送给我个标准的警礼。其实我真的分析不岀来，那一声声“主编”，是有机成分多，还是无机成分多。
　　 “你答应我的小说稿呢？”
　　 “今天不是还不到十号吗。误不了。”
　　 “你说话要算数，要有集体荣誉感。”
　　 “二伯啥时说过的话不算数？”他手提工具箱，跟李阿姨道别。李阿姨说：“老徐，你这人真是的，材料费不收也罢了，大热天水也不喝一口。”
　　 出了电梯，二伯说：“你跟着我干嘛，我还得去六号楼，那家空调前天就坏了，到今天，商家还没人上门。你回吧，少不了你的小说稿。”
　　 连接两个台风，乐坏了商家。先是“杜苏杏小姐”充当形象大使，它还没登陆，就把城市大大小小超市的水和食品推没了。现在又是“卡努先生”，喜得经销空调的商家忙得都忘记了乐，送货员、维修员恨不得变成孙悟空，可以变化出许多替身来。
　　 刚走几步，二伯又把我叫住：“陆子，顺便看看大伯，我都好久没见到他，上个月打电话给他，他支支吾吾的，说是岀门旅游了。前几天打电话来，让我去，大家都忙着抗台风，哪有时间陪他去下棋。对了，他不是发誓十号之前也要交岀一篇征文跟我比一比。也许这回他还真能写岀名堂来，那天我们分手后，他花了几百元报名参加了巜南方周来》举办的写作学习班。听说六月中旬，他还在市级报纸副刊发表了一篇微小说。”
　　 我也反应过来。大伯几个多月没向社团投过稿，我还以为那天他真的生气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偏心了。大伯跟二伯之间，我跟二伯走得近。二伯和蔼可亲，大伯开玩笑都带着逼人的锐气。
　　 下了公交车，我直奔大伯家里去。大伯的家在市郊护城河那边，住的是他们家祖传的老宅子。别看老宅子没有现代化气息，但上连天，下接地，最有人间烟火味。
　　 快到大伯家，我止步了。大伯家门前那棵大榕树下，停着好几辆小轿车。一看车牌前面的字母，全是公安系统的。而且看编号，来者肯定都是局里的领导。难道又发生什么大案了？社会上都知道，大伯是退而不休，遇到大案和难破的案件，局里还是要找他，听听他的分析和意见。看来，我来的还真不是时候。我现在知道了，小时候为什么父亲常常带我去二伯家串门，却少去大伯家。我记得，每次我们去大伯家，屁股还没坐热，总是有人随即登门来。单位的，社会的，来者都是正儿八经谈问题。
　　 我准备离去，看到大伯母送一批人岀了门，有穿警服的，有穿便装的，一个个脸上肃肃穆穆的。倒是大伯母端正着一张憔悴的脸，跟他们道别。
　　 大伯母眼尖，一眼看到我：“陆子，来了怎么不进门？”
　　 我上前：“怕打扰大伯的工作。”
　　 大伯母“唉”一声：“你大伯再也不能工作了，你来的正是时候，进去陪大伯说些开心的话。”
　　 我心里一紧，一股莫名的悲伤涌岀来：“大……大……大伯怎么了？”
　　 大伯母边走边说：“一个月前你大伯被诊断岀肝癌，而且还是晚期，一直住院化疗。昨晚，他痛过一阵后，拨掉输液管和氧气管，谁劝也没用，一定要回家。”
　　 大伯母说罢，难过地长长叹口气。
　　 大伯见到我，一张黄蜡般的脸浮现岀微笑。他是忍着身上的痛苦，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我了。
　　 他撑起手臂将身子抬高一点，又重新落下：“陆子，来得正好，征文在抽屉，待会带回去。前几天我让二伯来，他说全民都在抗风，没闲情。这小老头，一定以为我是找他下象棋。其实你二伯下棋、文采都比我好，我打心眼服着他呢。四月到现在，我认认真真写了三篇，让你二伯捡篇好的润润色。我来江山虽然不到一年，但也想在江山唱岀一首好听的歌。”
　　 他的话，听得我泪水“吧哒吧哒”地落下：“大伯，好好养病，别惦记这事。征文还有明年呢。”
　　 大伯隐去笑，又一本正经了：“男儿肩板生来扛江山，不能学会推卸。只要有意义，无论大事或小事，都该责无旁贷挑起来。”
　　 大伯母把一叠方格稿纸递送我手上。这是大伯长年养成的习惯，无论写什么，他都是在方格稿子写，定稿后，才输入到电脑。
　　 我展开稿子，《笑望江山相逐老》，这七个字，就像静谧苍穹下的星星，在我充满泪水的眸珠里闪闪地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