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这个浓浓的雨季里，立于构架在惊涛和乱石之上的观景平台，面对巨浪滔天翻滚的虎跳峡，我感到自己身如渺羽，飘摇欲坠。放眼望向两岸裸露狰狞的壁立山崖，一峡浑黄咆哮的暴烈“猛兽”，不禁心惊胆战地想起了一个词——怒峡狂流。
　　 真的是这样。此时此刻，峡谷里风急雨骤，飞雾网织，惊涛裂岸，水声连天。什么幽峡、险峡、深峡、巨峡，什么湍流、激流、奔流、急流等词汇，都无法形容他那震天撼地的亘古狂野，劈山裂谷的洪荒豪放。
　　 他叫虎跳峡，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虎跳峡，是金沙江上游的一段风景传奇。
　　 “黄金生于丽水，白银出自朱提”。发源于唐古拉山脉东段北支、沿河盛产沙金的金沙江，有着自己独特的诗与远方。他像一条狂放不羁的巨龙，从雪域高原奔腾汇入滇地，与澜沧江、怒江一起在横断山脉的高山深谷中恣意穿行，并形成了“三江并流”的壮丽景象。关山叠叠，征途漫漫。开始，他如一个无知的懵懂少年，是一路唱着歌儿往南而去的，差点就步了澜沧江的后尘，成为一条流向异国他乡的“流浪河流”。
　　 作为一条充满灵性的水，注定他的生命道路是曲折且漫长的。当流经香格里拉的沙松碧村，他仿佛突然成熟、猛然醒悟了，遂悬崖勒马来了个几近180度的急转弯，转向东北。这是一次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伟大转折。世上任何一切事物的绝处逢生、惊天烈变和壮丽转身，都是需要付出巨大代价和超凡勇气的。至此，这条伟大的河流向世界展示了生命中最为壮怀激烈、最为血性勇敢、最为自我觉悟的一面。正是由于这一转，万里长江才会在祖国的大地上一路滔滔，奔流入海；才会形成“江流到此成逆转，奔入中原壮大观”的“长江第一湾”；才会拥有“一线中分天作堑，两山夹斗石为门”的虎跳峡。
　　 虎跳峡分上虎跳、中虎跳、下虎跳三段，全长十七公里。峡内礁石林立，瀑布险滩密布。南岸为海拔5596米的玉龙雪山，北岸为海拔5396米的哈巴雪山，是两山夹一峡的造型。峡谷垂直高差3900多米，系世界最深的峡谷之一。由于受两岸大雪山所挟峙，江水奔流至此，河道陡然变窄，宽处仅50多米，最窄处虎豹一跃即过，故名。
　　
　　 二
　　 我曾两次路过虎跳峡。
　　 第一次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细想起来，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那里还没有通高速，是清一色的砂石路，蜿蜒盘山忽上忽下，甚是艰险。依稀记得，一大早从丽江登上旅游大巴，一路翻山，一路颠簸，来到这里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尚在途中，导游就反复告诫：“虎跳峡可不是闹着玩的，人又不是老虎，大家到了那里，千万要注意安全，万一掉入江里，就算你是浪里白条张顺转世，也会被惊涛巨浪粉身碎骨的。”
　　 果然，未到上虎跳，汽车仍在悬崖间的通景公路上盘旋，远远地就听到水声如雷鸣般隆隆传来。侧首向窗外一望，只见一痕碧水，深深地藏在两面崖壁对峙的夹缝底下，宛若一条大青龙在行色匆匆地疾奔。无比的震撼，令人头晕目眩，触目惊心。
　　 彼时，已是十月。金风起，碧云天，但金沙江两岸却仍是一片绿色。偶见稀罕的一块缓地上，有黄灿灿的花朵儿，如点点烛光在风中摇曳。有几多不知名的植物，尚是嫩嫩的浅金色，是江南早春山野上浅绿鹅黄的模样。我想，大自然总是公平的，这里的春天来得迟，离开也就相对晚了些。汽车行至虎跳峡的峡口，便驶向了在哈巴雪山的山腰间开凿的狭道。狭窄的山道像一条缠在悬崖上的飘带，里侧是高不见顶的冲天悬壁，下手是深不见底的百丈深渊。
　　 那个自诩是“阿诗玛”而被我们称为“大象腿”的女导游又不失时机地向我们开导，说：“别看这里险，这里早年曾是茶马古道的必经之地，道路就建在上面的山脊线上，仅容一人牵马通过，想回头都不行。因此，马帮到此就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遇到另有马帮在此狭路相逢，就以猜拳的方式定输赢，输的一方把自己的马匹和货物全部推下峡谷，只能空手而归，别无选择。”
　　 一番话，说得大家心悸不已，直起鸡皮疙瘩。
　　 她强调说：“因此，到了这里，大家一定要以安全为重，都给我老实点，迈好每步路，踏实每一脚，千万不要出事。”
　　 下了车，沿着如梯的游步道，我夹紧双腿向下缓行。峡谷冷瘦且幽深，水汽氤氲，白烟弥漫，黝黑的寒石，冷峻的峭壁，低矮的灌木，疏落的衰草，在视线里时隐时现。步步惊心地深入谷底，便见到那水了。江水，清而急，宝石蓝，翡翠绿，像一条发怒的野蛟，扭曲在犹如石门半掩的深峡中，往前方狂奔冲刺，往水里的岩石上横冲直撞，激起千堆雪，万重浪，地动山摇，惊心动魄。
　　 彼时，雨季早过，金沙江并非丰水期，但江水仍然异常的充沛，绿汪汪、蓝莹莹地灌满了长长的一峡。站在谷底抬头望，两边的绝壁实在是太高了，看不见雪山之巅，惟见一线蓝天，让人幻象幽生。我想，在虎跃峡，是有两条流金的河流的，一条流淌在雪山顶上，一条奔流在雪山脚下。天空中的河，长在悬崖边缘，蔚蓝，多彩，高远辽阔却吝啬小气，它是用来滋润仙人和云朵的。而脚下的江，同样也长在峭壁的旁边，清洌，甘甜，狂野磅礴而又慷慨大度，它是用来哺育生灵和五谷的。
　　 导游一脸得意地对我说：“老师，实话告诉你，一年四季虎跳峡的水没几天是清的，你们的运气真好，居然见到了他最美丽、最动人的一面。”我说：“是呀是呀，真的要感谢你。”她笑道：“假如真的要感谢我，那就请你到香格里拉多买点东西吧。”我说：“何需到香格里拉呢？我现在就想买。”她问：“想买啥？”我说：“想买虎跳峡的水，请问一瓢要多少钱？”她诧道：“你开玩笑吧，这水有啥好买的？”我笑道：“这水不是水，而是一头青虎，一群碧马，一次雪蹦。”她听了，如坠云雾，愕然，噘起嘴巴，不理我了。
　　 我与她不是一类的人。
　　 真的，我没有忽悠她，当时只不过是告诉她那一刻我自己内心的感觉罢了。瞧，眼前的风景是多么让人遐想，那碧绿的江水多像一群碧马，它们浩浩荡荡地从上游奔腾而来，到了这里，就被嶙峋的山崖挤成了一道细窄的绿光、一声神惊鬼泣的嘶鸣；黑色的虎跳石就卧立在中流之中，湍急的江水以迅雷之势凶猛地扑向它的身上，它屹然不动，卷起一团团、一排排晶莹透亮的雪浪花，像开花的云朵和惊艳的雪蹦一样。
　　 那一次，我像一只惊弓之鸟，在虎跳峡仅停留了短短的一刻钟，就剪着尾巴飞向梦里的“香巴拉”香格里拉去了。因为，彼时我伫立在冷冷的风中，周身陷入了一片震耳欲聋的狂涛声中，我感到脚下的地在颤抖，山在摇动，天空正在下沉。因为，当时我的心脏还不够强大，还不敢与那野蛮的怒峡过分亲近，我担心世界随时就会被那一股势如奔雷的狂流所摧毁。
　　
　　 三
　　 第二次去虎跳峡，是在今年的季夏之未。
　　 七月二十日，照样是在早上八点，照样是在丽江启程。自驾。走的是高速。细雨。大雾。先在大丽高速上行驶，至白汉桥立交，转至香丽高速。沿途全是红土地，松树林。汽车冲入茫茫浓雾，不久眼前便隧道洞开，接着又冲入浓雾，又是隧道洞开。到了九时，在龙藩下高速，从金沙江南岸过“松国桥”至北岸，然后顺流而下至景区停车场，改乘摆渡车到虎跳峡。
　　 弹指一挥间，二十年过去，旧貌变新颜。景区配套设施日趋完善。我从景区入口直接乘扶梯下到峡底。
　　 正值雨季向浓。显然，这里刚刚下过一阵雨，地板湿漉漉的，死板的峭壁上尚有残留的雨水在淅沥，仿佛是那些在古道上早已消逝的马蹄声在远方隐约回响。我发现，这次所闻的涛声比前次的更大了，似乎有千只虎、万头狮、亿匹马在穷途未路之际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咆哮和嘶鸣；又仿佛是无以数计的万钧雷庭在同一时间在峡谷中炸响，轰轰隆隆，隆隆轰轰，满谷震荡，似乎要把这窄仄的峡谷炸裂，炸碎，炸为一堆尘埃。
　　 此时，视线里的水，不再清澈，而是浑黄沉重，像一团团隐隐透明的黄色泥浆，像一团团向前直冲的金色烈焰，像一群群绞成一体的金毛狮王，像一群群疯狂到极致的黄骠马，争先恐后，奋不顾身地冲向那滩、那石、那岸。
　　 我猜想，在虎跳峡的上游，肯定隐藏着一台功率N大的发动机，此时正开足强大的马力，把江里的浪，天上的水，源源不断地往峡谷里输送。而在峡谷下游的水国深处，必定暗藏着一个神奇的磁场，此刻正使出浑身解数，把一峡黄龙猛烈地往下吸，吸向龙宫，吸向虎穴，吸向岸岩。不然，这里的流水是决不会如此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的，这里的浪涛是决不会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
　　 愤怒的峡谷，水在狂流，浪在献身，涛在怒号。不见鱼儿的身影。不见飞鸟的翅膀。不见漂红的芳魂。不见一棵静立的植物。就连那崔嵬如山的虎跳石也不见了，它被暴涨的浪沫淹没了，只能隐隐地看到它一丝模糊的影子。狂流如一道道惊雷，前赴后继地炸向一块块礁石，炸开的霎那间，急滩上无数个丈把高的浪涛排空而起，顶上宛如开满金色的白菜，玉色的珊瑚，瞬间又坠入沸腾的漩涡，然后又再度凌空怒卷，像礼花一样绽放在礁石上，岩壁上，峡谷上。
　　 此情此景，与一句古诗尽是应景：“浪打天门石壁开，涛声连山喷雪来。”更切合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场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这一次，属故地重游，亦无需导游陪伴，我不再匆匆逃离。
　　 一个人独自伫立在护拦边闭目聆听了一会儿。我听见，整条峡谷都在咆哮，风在咆哮，水在咆哮，崖在咆哮，山在咆哮，但感觉中，四周却依然笼罩在一片亘古无边的寂静里。我寻思着，这是自己的耳蜗被过度狂暴的咆哮声充满了。然而，在恍惚中，我似乎听见了那头崇尚跳跃的百兽之王的吼声。它体态健硕，百额锦毛，目如铜铃，须似银针，纵身一跳，便横跨了两座雪山。想来那虎是与这峡谷共生的，如果活着，该几亿岁了吧？但这又何妨呢，到头来还不是空留一声仰天长啸，消失在漫患的时空里。当然，除此之外，我还听到皑皑雪山的溶雪声，开山造路的铿锵声，茶马古道的苍凉声，万物生长的拔节声，还有那悠远绵长的历史声。最后，所有的声音，都混合成了一股不屈不挠、独立自主、顽强向前的天籁之音。这种声音，就是长江的声音，也是中华民族的声音。
　　 我睁开双眼，默默地望着水。水，盈盈荡荡，汹涌澎湃，桀骜不驯，在河道上翻滚、溅卷、回旋、激荡，像煮沸的黄汤，像惊散的马队，像飞舞的龙群，朝着虎跳峡的十九个险滩，七个跌水瀑布奔流不息。那么雄浑，那么激越，那么壮丽，那么磅礴。想问这江：你流多少年了？想必亦是几亿年了吧。还想问：你狂流了那么久，历经磨难，遍体鳞伤，咋激情如古，风彩依旧？涛声告诉我——你听过《长江之歌》吗？那就是这条江的心声。
　　 “你从远古走来，巨浪荡涤着尘埃。你向未来奔去，涛声回荡在天外。你用纯洁的清流，灌溉花的国土；你用磅礴的力量，推动新的时代……”
　　 哦，多么熟悉的声音，我蓦地恍然大悟。金沙江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大英雄，是有宏大理想的。他从雪山走到这里，还是一个青葱少年，他知道，要想自己及早成长，不断前行，实现抱负，必须要经历一番痛彻骨的风雨历程。于是，在异常凶险的虎跳峡，他便开始发力发奋，置死地而后生，以超凡的毅力，以最原始的方式，不惜粉身碎骨，朝着大海的方向，朝着旭日升起的地方，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一阵疾风袭来，老天突然下起了大雨。顿时，峡谷里风雨大作，茫然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两座雪山要合拢了，天塌了，地陷了，狂流就要把我淹没了。我恐惧了，立马撒腿就跑，像狡兔一样溜到扶梯入口，扶摇而上。
　　
　　 四
　　 这里的天气，煞是诡异，说变就变。
　　 当我刚走出景区门口，那雨就停了，天空又明朗起来，一碧如洗。同伴们都还没上来，他们都是专业的摄影师，为了捕捉那瞬间的光和影，为了记录那奇丽的风景，他们是敢玩命的。我想，他们的性情有点与虎跳峡相似，为了理想，他们也是不惜一切的，也是疯狂的，不同的只是狂而不怒罢了。
　　 我坐在候车点旁的长凳上一边吸着烟，一边等着他们。不经意间，就看见一直锁在云雾里的玉龙雪山居然露出真容了。雪山如柱，耸立在高高的云天之上，我看见了盖在它顶上银白的华冠，看见了它溶雪的黑色曲线，无与伦比的壮观。望着惊鸿一瞥的雪山，听闻满峡回荡的涛声，我不由地想起了那些古老的传说。
　　 相传远古，玉龙、哈巴、金沙三兄妹，都是上天的儿女。金沙妹妹想下嫁人间，竟下凡至七彩云南。上天大怒，特令玉龙和哈巴两位哥哥赶来寻找。于是玉龙就带着十三把宝剑，哈巴挎着十二张神弓，来到丽江拦截。一日，轮到哈巴值守，金沙知道他爱睡觉，就化作一头老虎，站在峡口给哈巴唱了十八首歌，趁他酣睡时溜之大吉了。玉龙知况，已曲终人离，无奈之下，只好放任妹妹远去，便形成了金沙江和虎跳峡。玉龙按照上天的旨意，挥剑砍了哈巴的头颅，便形成了现在的虎跳石，也是哈巴雪山矮玉龙雪山一头的原因。玉龙和哈巴被罚永留人间，永远守候在金沙江畔，于是，玉龙的十三把宝剑便形成了玉龙雪山的十三座山峰，而哈巴的十二张弓则变成了现在的“二十四道拐”。
　　 在当地，流传着多个关于虎跳峡的古老传说，这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个。但细一琢磨，又感到有点缺陷。我总认为，就金沙江的个性，他不该是属于女性的，他应该是个“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的男人汉大丈夫才匹配。尤其是虎跳峡，他可是集纳兼容了一个英雄好汉的所有特质：力量、雄壮、粗犷、狂野、豪迈、威武、霸气、猛烈、顽强、正义……此说，不知列位赞同否？
　　 正在沉思的时候，同伴们上来了，大家遂登车与虎跳峡告别。与上次一样，此番我们的目的地仍然是香格里拉，虎跳峡仅是路过而已。
　　 车子开出很远很远了，我侧耳倾听，依然听到他那隐隐如雷的涛声。我感叹：此生仅两次去看他，我竟然就看到了他清纯可爱的样子，又见证了他狂野磅礴的本质，这是怎样的缘分，又是何等的幸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