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年轻人，苗强和王慧玲，是一对儿。没有结婚，就住在一起了。这样的事情在城中村是很司空见惯的。就如京剧《武家坡》里唱的那样，“我和你少年的夫妻就过上几年”。先顾眼下，快活几年，以后再说以后的话。
　　 两人住的村子就在西安美院附近的二府庄。一间房，也就二十多个平方吧，里面有一张双人床，床底下塞着几个箱子，一个电脑桌，一个可以折叠成单人床的长沙发，一个塑料布罩子的简易衣柜，一个脸盆架，一个茶几，茶几上有个水果盘，这些家当硬挤在一起，日子就过起来了。哦，对了，房子里还扯了一根铁丝，挂了洗脸的毛巾和几件湿哒哒的内衣。铁丝绷得紧，仿佛是一条分割线。
　　 楼道摆了煤气灶，可以烧水，可以做饭。要上厕所，有公用的厕所，有时候需要排队，有时候不用排，看运气吧。要洗澡，村里有澡堂子。奇怪的是，澡堂子并没有烧热水的锅炉，每天会来一辆大铁罐车，装了热水运过来，用管子传热水到澡堂子。有人说那是工厂拉出来的工业废水，谁知道呢。
　　 早上苗强和王慧玲两人一起出门搭公交车去上班，顺便提一袋垃圾丢到村口的垃圾台。有时候垃圾袋里有西瓜皮，走一路，垃圾袋就滴滴答答淌西瓜水，滴一路。
　　 到了晚上，谁回来早，谁就买菜做饭。一般都是苗强做饭。王慧玲不会做。苗强问过王慧玲为啥不会做，王慧玲振振有词，说家里没让学，学校不给教，她咋本事大地就会做饭呢？
　　 苗强笑了，说他也没有学过，为啥就会。还说没有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哼哼吗，有些事不用学，琢磨琢磨，动动脑子就会了，不是非要请老师的。
　　 王慧玲说：苗强，我没你灵。
　　 苗强说：不是灵不灵的问题，是想不想的问题。人一生下来没有人教他吃奶，他咋会噙着咂的？不要说人了，小猫小狗还不是一样的？
　　 王慧玲耳朵一捂，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苗强说：好我的王慧玲，我把你叫婆哩，你声小些，全楼都能听见你吼哩。
　　 有段时间，王慧玲上不了班，歇下了。咋回事呢。王慧玲本来在一家公司干得好好的。那老板的老婆最近退休了，闲得没事就爱到公司来逛。来了就喝茶，就谈笑风生，逮住谁就和谁谝，问小张是哪里人呀，问小王结婚了没有呀，一公司的人都把她当皇后娘娘一样恭维着，老板老婆谝高兴了，哈哈大笑，第二天又来，把茶杯，把拖鞋，把家里养的狗都带来了。
　　 公司都成了老板老婆的俱乐部了，老板气得嘴都歪了，惧内，不好说自己老婆，就偷偷给员工交代，他老婆来了，都不要理，她没意思了，就不来了。
　　 大家都点头了，都偷着笑，只有王慧玲当真了，老板老婆找她拉闲呱，她真的把脸掉下来，做自己手头的报表，不正眼看老板老婆。一半是听了老板的吩咐，一般是确实不耐烦伺候这老板老婆。
　　 老板老婆问她一个月多钱，她头低着不言传。老板老婆以为嫌工资低，有意见哩，就一怕胸脯子说，她做主了，给小王涨工资。
　　 又问，干了几年了。王慧玲也不能再不开口了，就用鼻子出气，说没几年。
　　 老板老婆打破沙锅，问到底几年。王慧玲眼睛一翻，说好几年了。
　　 老板老婆下不来台，恼羞成怒，桌子一拍，胸脯一起一伏，拖着哭腔：大成，大成，你的人打我的脸哩，你管不管？
　　 老板叫史大成，跑来就把王慧玲一顿批，还把王慧玲给开除了。王慧玲也不在乎，又不是没有被炒过鱿鱼，正好歇一阵子。
　　 王慧玲没有班上，就在家学着做饭。有一回兴致勃勃地做了一锅茄子。计划地很好，买几个大茄子，削皮切滚刀块，撒盐杀水，裹淀粉炸透后用猪油炒着吃，多放豆瓣酱，多放葱段，比肉都香哩。
　　
　　 结果，水没控出来，粉也没挂住，一下油锅那茄子疙瘩只是一个劲地吸油。王慧玲见锅底没油了，提起油壶咕咚咕咚只是一气地灌，来多少，吸多少，等到最后，茄子吸饱了油开始吐油，那油一进一出，全返出来了，就见一锅茄子全在油上飘着。王慧玲开弓没有回头箭，硬着头皮把一锅茄子做到底，苗强就回来了。
　　 苗强回来了往锅里一看，说他不吃。
　　 王慧玲说：苗强，你啥意思。你没尝就说不吃，我辛辛苦苦做下的，你好歹尝一下嘛。
　　 说着夹了一筷子喂苗强吃了一口。苗强咽了。王慧玲把筷子塞给苗强，让他自己吃，苗强不吃了。王慧玲非要苗强吃，苗强就说：难吃的跟屎一样，不要箍扎人嘛。
　　 王慧玲瞬间破防，把一锅的茄子倒地上，哭啦，眼泪哗哗的。苗强恼火起来，往沙发上一仰，让哭去，也不哄。
　　 苗强本来心情就不美丽。苗强是一所民办小学的校长助理。学校中午搞接待，一个南方的学校代表团来交流。苗强忙前忙后自己没顾得上吃一口，还被校长训了，怪他敬酒时候话没说好。校长的巨幅照片挂在学校的宣传墙上，一个笑眯眯的白胖女人，还有一个温柔的名字叫逸云。学校里贴满了逸云语录，其实都是苗强想出来的词，什么“学校是爱的场所”呀，“教育要有温柔的力量”呀。实际上，逸云校长没有爱，也不温柔，最近可能是到更年期了，横挑鼻子竖挑眼，给苗强寻事不是一天两天了。下班回来，苗强疲倦地一句话都不想说，估计是中暑了。一看锅里油腻腻的茄子，胃口全无，只是觉得想呕，却啥啥都吐不出来。
　　 王慧玲哭得一声大过一声。邻居闻声推门进来了。邻居是苗强的老乡，也是中学同学。此人姓杨，是个小报记者，因为和苗强关系好，所以住了隔壁，方便来往。苗强叫他老杨，他叫苗强老苗，其实两人都是二十五六岁，一点都不老，正嫩着哩。
　　 苗强和老杨都是淳化县人。淳化人爱吃两种饭。一种是饸饹，是把荞面和成面团塞到饸饹床子里，硬生生从窟窿眼里压出来的，有时候压不出来，几个大汉就一勾子坐上去，硬往出挤。还有搓搓。就是用手掌心搓出来的一种长面条，又粗又硬，吃了不好消化。所以这个地方的人的脾性也有些生冷。
　　 见老杨来了，苗强让老杨评理，要尝那茄子，看是不是难吃的跟屎一样。
　　 老杨耿直，不会说假话，再加上心里多少也向着苗强，锅里还剩了几疙瘩，他夹了一筷子尝了，说确实像屎。
　　 王慧玲一听，不哭了，脸一抹，斜着眼冷笑道：你俩个，哼，原来都是吃过屎的。
　　 王慧玲说完包一背，出门要走。老杨一把拉住王慧玲的包带带，不让走，嬉皮笑脸地说：不要走，一切看在我的面子。
　　 苗强却说：腿在她身上长着哩，还能不让人家走啦？
　　 王慧玲一听这话，不走都不行了。门一摔，噔噔噔地下楼了。
　　 老杨一吐舌头，问这可咋弄呀。
　　 苗强嘴硬道：天塌不下来，走，咱俩吃饭去。
　　 两人就去了。苗强先把地上的茄子收拾到一个塑料袋里，床头拿了半卷卫生纸，把地上的油也擦干净了，装满一塑料袋顺便提下楼去扔。满满一锅茄子，吸饱了油，少说也有五六斤，提到手里沉甸甸的。
　　 到了村子一家店名家“平价川菜”的馆子。苗强要了一份炒面，盖了一个鸡蛋。老杨要了一份担担面。两人还一人要了一瓶冰峰汽水。那是夏天，头顶的吊扇嗡嗡的，吵得人脑壳疼。
　　 苗强问：老杨，你说今天怪我不？
　　 老杨说：清官难断家务案，老苗。
　　 苗强又悄悄问，那茄子是不是难吃的跟屎一样。
　　 老杨的语气就迟疑了，说：其实，也不是太难吃。
　　 苗强瞪了老杨一眼，说：你这人，就没有一点原则。
　　 然后又说买房子的事情。那是二〇〇四年，当时西安的房价也就三千左右，但是当时都嫌贵。老杨说他实在不行，就买个小户型，买偏一些，长安大学城都可以考虑，大不了多挤几站公交车。
　　
　　 苗强：你瓜啦，那边荒凉着哩，都是麦子地，你去当麦客呀，当麦田守望者呀。
　　
　　 老杨说：快着哩，一两年功夫就都是高楼大厦啦。大雁塔十年前周边也都是麦地，你在现在多繁华的。
　　
　　 苗强：我看还是住城中村好。又便宜又方便，一下楼想吃啥吃啥。
　　 老杨：不是长久之计呀。二府庄说拆就拆呀。
　　 苗强：二府庄拆了，我就搬到三府庄去呀。三府庄拆了，我就搬到四府庄去呀。反正是打死不回高老庄。我就不信，这么大的一个西安还就放不下一张我苗强睡觉的床啦。
　　 老杨：应该说是你苗强和王慧玲一起睡觉的床。你不买房，你咋跟你老丈人开口呀。你俩谈了快三年了吧？不能光睡觉吧，不领证吧。没房，你老丈人咋能放心把女子给你嘛。
　　 苗强猛吃一口，对老杨说：还是你好，赤条条，没烦恼。
　　 老杨笑了：还是你俩好，赤条条，没羞臊。
　　 苗强：吓，你今天咋这么多虎狼之辞？我说烦恼哩，你给我搞笑哩。
　　 老杨用筷子敲了敲碗，叹道：唉，说什么有烦恼，没烦恼。饱汉子也有饿的时候，饿汉子就没有饱的时候。
　　 吃完面，苗强又叫了一份鱼香茄子盖浇饭，这是带回去给王慧玲吃的。
　　 老杨好心提醒他，不要点茄子，正在茄子的气头上里，哪壶不开提哪壶。
　　 苗强说王慧玲就爱吃茄子，他点对着哩。对着哩就对着哩，老杨就不说了。苗强把鱼香茄子盖浇饭往塑料袋里一装，提回去了。
　　 苗强回了屋，发现王慧玲的手机在沙发上撇着呢，就安心了一大半。苗强把门和窗都打开，通着风，又把地拖了一遍，巴掌大一片地，两下就拖完了，屋子里似乎能凉快一点了。这时候天就黑下去了。苗强又接了一盆凉水，用毛巾蘸水，把床上的凉席擦了一遍又一遍。一边擦一边等王慧玲回来。
　　 上次吵架，王慧玲就跑到闺蜜家住了一晚上，在红庙坡。第二天王慧玲闺蜜打电话让苗强去接人，苗强买了水果笑嘻嘻地去了，说了不少软话，才把王慧玲哄回去了。这回会不会也是如此？想打电话问问红庙坡那个王慧玲的闺蜜，又怕王慧玲没有去，那就尴尬了。到了夜里十点钟的时候，苗强憋不住了，要出门去寻王慧玲，王慧玲却回来了。苗强问她去哪里了。
　　 王慧玲说：你管哩。
　　 苗强又问她吃了没有。
　　 王慧玲说：你管哩。
　　 苗强吃瘪，就窝住一句话不说了。王慧玲四仰八叉往床上一趟。呼哧呼哧出气哩。屋子里静静地，可以听到院子里房东的狗叫。又听见王慧玲的肚子咕咕咕，也跟着响了几声。苗强憋不住要笑。这时候王慧玲嘤嘤嘤地又哭了。
　　 苗强知道王慧玲还在饿肚子，心里也起了愧疚，起身要给她拿饭，却怎么也寻不见那个塑料袋，后来才意识到，路过垃圾台，下意识地丢进去了。苗强一拍自己的狗脑子，对王慧玲说：不要哭啦，你起来吧，我带你吃烤肉去。
　　 王慧玲说她不去，又吃得拉肚子呀。
　　 苗强说：那我给你煮一包方便面吧。
　　 王慧玲坐了起来说：从今往后，我不吃你做的饭，你不要吃我做的饭，咋俩各吃各的。
　　 说完赤脚跳下床拿了手机，又去衣柜找衣服，刺啦一声把塑料布罩子的拉链扯下来了，看样子是要出去住呀。大半夜的，苗强拦住不让走，王慧玲非走不可。
　　 王慧玲骨架大，力气也大，王慧玲鼓着劲，苗强一时还降伏不住。夏天本来就热，两人都是一身的腻汗，就像今天那一油锅的茄子。
　　 苗强倔劲也上来了，索性抱住王慧玲亲开了，非要把王慧玲抱热抱软不可。热腾腾的身子一挨，王慧玲果然就烧了起来，嘴里哼哼唧唧的，一身的骨头肉筋都绵了。苗强也瞬间硬铮了，胀发了。唉，到底是年轻。
　　 喘了一阵子粗气，汗把凉席都打湿了。最后伸手往枕边摸索，半天也没有摸到。
　　 王慧玲：纸哩？
　　 苗强：咦，咦，纸哩？
　　 王慧玲：苗强，你一天是吃纸哩，咋这费的，你又忘了买啦。
　　 苗强：就知道买纸，我心里操心的是买房的事。
　　 王慧玲：苗强，你少打岔。你先寻纸，我眼下要用哩。
　　 村里的房子，壁薄如纸，不隔音，隔壁的老杨是夜猫子，还没睡，听见了，有心想给送一卷纸过去，都起身了，又醒悟过来，方作罢。
　　 老杨吃吃地笑了一会，然后苦闷起来，打一盆凉水洗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