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一个人的蝉唱(散文)
夏日炎炎,我近窗而坐,读着李商隐的诗。窗外的蝉声,一直萦绕在耳际。这样熟悉的场景,让我想起2004年的夏天,我也是这样坐在窗前,听着蝉声,读着李商隐的生平事迹。真正走进李商隐的精神世界,就是从那年夏天开始的。
回忆,又把我带进了那个午后,那个午后我倚在窗前冥想着,窗外声声蝉鸣,紧紧地牵系着我的心,我喜欢听蝉鸣,蝉声清亮消暑,也喜欢李商隐的那首《蝉》诗:“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仔细地听着蝉声,一种感觉划过心头,深深感到李商隐就是一枚清蝉,他有着如清蝉一样浴轻风、饮清露的人生态度。那个遥远的午后翻开李商隐的传记,阅读他的生平。
一个人的蝉唱,但这个人并非生活在如夏的季节,蝉声或明快,或嘶哑,让我并非像听窗外的蝉声那么轻松,那么悠闲。
一
李商隐,字义山,于唐宪宗元和七年诞生在获嘉(今河南省新乡市)。当时他的父亲正在获嘉做县令。不久,全家迁至江南,在浙江绍兴和江苏镇江一带居住了六年之久。江南的水滋养了他幼小的心灵,旖旎的江南风光培养了他深邃含蓄的性格。然而,好景不长,李商隐十岁那年,他的父亲不幸去世,家中光景陡然变得十分凄凉。捉襟见肘的生活让李商隐立志要早日入仕受禄,来重振家门,于是他发奋勤读,憧憬着美好的前程。此时的他犹如一只稚嫩的蝉儿,发着微弱的声息。
只是谁能料想,这一声声微弱的声息将变成空前热烈的蝉唱,一唱就是千年,至今还萦绕在我的耳边,生生不息,直达心灵深处。
李商隐十七岁那年(公元829年),带着自己的文章和诗赋去拜见当时很有名望的朝廷元老令狐楚,这位朝廷重臣一见李商隐的文章大加赞赏,立刻对这位少年刮目相看。这一年,李商隐应邀到令狐楚的幕府做了巡官。期间,李商隐几次进京应试,均不第。后来由于令狐楚父子的举荐,才使他26岁时终于及第。建功立业的理想似乎已指日可待,此时的李商隐及第东归,“灞陵柳色无限恨,莫枉长条赠所思”,读读诗句就可以想像李商隐当时的心情,无限情思,春风得意,神采飞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诗《登科后》)
有名望的人,给了他一棵大树,唱吧,尽情高歌吧。
二
李商隐入幕府到进士及第的这段时间,是他创作的繁荣期。也可以说,这时的他就如一只热烈的夏蝉,鸣唱着爱情的缠绵。他把现实和梦幻“蝉联”在一起,给人无尽的遐想。向往爱情的甜美,遐想美好的生活。这段时间,他一度在玉阳山(今河南省济源县西)隐居学道,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纠葛促成了他对于古典诗歌的独特贡献,那就是他的无题诗,以至于后人一提到李商隐,立刻将他与无题诗联系在了一起。我爱上古韵,相当一部分原因是读了义山的无题诗,美而隐,不可言说只可意会的境界,是最高层次的审美。
这种无题诗,在那个阶段,都是高亢的调门,无需细辨,无题最切。
当时,很多人崇尚道教,信奉道术,李商隐也不例外。他来到玉阳山,居住在“琼瑶宫”里,认识并爱上了“灵都观”里一位精于音律的宋氏女宫人。由于当时唐王朝尊崇道教,许多皇亲贵族纷纷修建豪华的寺观,过隐居山林的生活,从而来摆脱精神空虚。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就曾在玉阳山建造了“灵都观”。此后入道的公主继续住在那里,宋氏宫人就作为入道的宫女侍奉着公主的起居。这时的李商隐也到了玉阳山,这样就有了他与宋氏宫人相识的机会,他们的几度相会,情义绵绵。然而这样的相爱是封建礼法所不容的。于是他们只能暗传书笺,李商隐大量的无题诗就从这里源源不断地流出:“蓬山此去无他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正当两情朝朝暮暮,卿卿我我之时,东窗事发了,女宫人差点丢了性命,最后在其他宫女的求情之下,才随公主回京。
李商隐的梦中恋人从此离他千万里,再也无法寻回昔日的月下花前。可此时的李商隐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还在茫茫的等待中失魂落魄,痛苦欲绝。多年以后,当他重上玉阳山追忆往事时仍然潸然泪下,留下的诗句更加扑朔迷离,让人越发难解:“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此刻的他犹是一枚脱壳的蝉,躲在苍翠欲滴的树巅餐风饮露,唱出了无限的幽怨。
哪怕是天上滴下一滴露,他也会饮露而歌,但人生并非可以活出夏蝉的样子,他在挣扎。
三
李商隐的生活是随着晚唐朝廷风云的变幻而沉浮的。在他的恩师令狐楚与世长辞后,他飘零无归处。后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聘请,入泾原幕府,接着又做了王茂元的女婿。他万万没有料想就是这桩婚事,使他卷入了一场政治斗争的漩涡,备受了牛李朋党斗争的倾轧之苦。当时令狐楚之子令狐陶是牛党重要人物,而王茂元则被视为李党。李商隐受到了牛党人士的责骂,更令他气愤的是开成三年(公元838年)他通过了博学宏科的考试,却被中书省以“此人不堪”的理由将他的名字抹掉。仕途的失意让他报国无门:“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当他有机会再入秘书省,欲显政治才能的时候,母亲的病逝又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打击,他必须离职守丧,而且一去就是三年。只是无法预料,三年后又遇上朋党斗争的高峰期。由此,他的政治热情逐渐在幕府生涯中消耗殆尽。
李商隐一直生活在党争的缝隙中,但是他从不畏权贵,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一方净土。即使这样,他的理想与抱负还是一次次化为泡影,也许这一切该是造化弄人吧!他是多么想嘶声力竭地再为命运唱一首歌。然,秋风已至,蝉声渐衰,一声声长鸣,一滴滴血泪。真是“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为谁表予心?”(骆宾王语)
李商隐以惊人的毅力承受着政治上的挫折。只是,妻子的离逝让他难以从哀痛中走出来。这是一根维持他生命的绳索,如今绳索折断,带去了他所有的寄托,只剩下“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他沉浸在“此情可待成追忆”的茫然中难以自拔。在那个“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时代,何处才有他的归宿?
“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当我读到这首诗,泪目了。早年读它,觉得是忧伤,如今读它,觉得是人生的无常。想此时的李商隐在凄风苦雨中与孤月为伴,像一只垂垂老矣的秋蝉,带着一丝丝怨愤与悲凉,在月下吟咏着晦涩的诗歌,让所有的典故堆砌在字里行间。然后,某个夜晚,蝉音销声匿迹,他带上无限的悲怆,安眠在历史的长河中。每每读到李商隐的诗,尤其是他晚年的诗,我能闻到一种出尘的气息,那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只有清蝉才具备这样的品格。他是那样高高在上,却又是那样缠绵悱恻。李商隐的一生是“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袍未曾开”(崔珏语)的一生,因为正直、清高,使他的一生贫困潦倒,他的灵魂却如红尘之上那一声声蝉鸣,绵绵不绝之音,回旋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
我怅望天空,感叹风卷残云后,天地间只剩那一声蝉唱,那是一声沉郁的绝唱,那是一种心灵的鸣叫,那是清澈的精神境界。
四
近二十年过去了,那个读传记的夏天恍然如昨。在那个遥远的夏天,我就认定李商隐是一枚清蝉,直到今天,这份情怀从来没有改变过。因为喜欢义山的诗,为他着过迷,青春年少时,也模仿他写晦涩的诗歌,不懂平平仄仄,就写青春朦胧自由体。所谓借你的诗,传我的情。李商隐是我最爱的诗人之一,学生时代买过一本薄薄的《李商隐诗》,是一本文学普及本。那时,我捧着它爱不释手。读他的无题诗,想像美好的青春爱情,忧伤而隽永。后来图书馆借阅关于他的评传,再后来拥有了一本《李商隐诗全集》。从此闲暇的时候,或是忧伤的时候,会悄悄地坐到义山的诗境里,解读诗,也解读自己。如今,望着窗外树影幢幢,寻觅着蝉的踪迹,我总觉得与蝉有不解之缘,就如同我喜欢李商隐的诗一样,是心灵之缘。
每到夏天,蝉声四起的时候,就特别想读李商隐的诗,难道是冥冥中在提醒我,那一声蝉唱,就是一次轮回吗?人生中的一些场景,似乎是不断重复的。读过的诗可以反复读,喜欢的东西可以反复喜欢,不厌其烦。五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再一次不由自主地翻开义山的诗,深入在他的诗境里,独自排遣来自心底的忧郁,徘徊良久,写下了一首七律《夏日读义山诗有感》——
暑热昏昏罢晚妆,高枝蝉噪梦深长。风中烛泪怜青鸟,月下箫音弄凤凰。
只道蓬山千里路,原来曲水九回肠。无题怀绪杯中茗,目断天涯夜未央。
每每读义山的诗,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表达,权且以诗的形式记下自己的感受,始终觉得我的语言是苍白的浅薄的,无能为力的。即使用一生的光阴来读他的诗,来感受他生命的沉浮,还是远远不够的。他的光芒是如此耀眼,他的思想是如此的深邃,镂刻于心,永不泯灭。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来解读,来感受,那沉淀在岁月深处的沉郁与悲悯,温润与美好。
那夜,在我的梦里,见到一枚蝉影,坐在莲盘上,旋转着,低吟着,那不再是晦涩的诗歌,而是一声蝉唱“知了”。知来去,了舍得。
寂寞吗?只要发声,就忘记了寂寞。我想李商隐应该就是这样的最低要求,但那一声蝉唱,吐字那么艰难,连驱赶寂寞的微声丝音,都是奢望。不管怎么样,要像蝉永远歌唱,这是他寄给我们遥远的回声。
柳风习习上青枝,谁共浮生唤好诗。
欲解无题深处意,东篱品味渡佳期。
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