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电话里就知道这个租户年龄偏大，没有想到竟是个老太太。背明显地驼了，驼得让人担心那上半个身子随时都有可能坍塌下来；一头花白的头发，被梳理成一绺一绺的，发型却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青春少女所特有的；脸上很白，很干净，没有半点粉脂，透着健康，让人感觉到她脸部的每一个细胞都是生动的。我心生疑虑，这样的老太太了，还出来租房，这是怎么回事？
　　 同层隔壁邻居暂时离开了这座城市。她的住房成了出租房。邻里关系好，经常来往，她把看房退房的事交给我打理。小区地处有利位置，公交和地铁都很方便，很快就有人来租房了，租户是个老太太。
　　 “您今年多大了？”心中的疑问驱使我提出这么一个问题。
　　 “七十三了。”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地带着一份自豪，右手伸出三个指头，送到了我眼前，都快要戳到我的眼睛了。
　　 “您这么大了也要租房子？”
　　 “我是给我儿子租房。每天都说很忙，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事。生活上的事，什么都不会。唉，我就是一个操心的命！”老太太的话明显地带着几分怨气。
　　 “您这个年龄，孩子应该也不小了吧？”
　　 “我儿子三十五了，我三十八岁生的儿子。”
　　 “儿子忙，怎么不让您儿媳来租房？”
　　 “儿子还没有结婚。他在银行上班。工作单位也不错，谈了不少了，就是谈不好，我也不知道他要什么样的，他自己反而不着急，哎呀，我就是个操心的命……”
　　 “我们先看看房子吧？”
　　 听到老太太这么说，我觉得自己说话还不够妥帖，无意中伤到她的痛处。
　　 听老太太说话，就知道她是一位很健谈的人，一开口就有说不完的话。要不是及时打断她，不知道她还要说出些什么来。我只是帮着邻居朋友打理一下她的租房，并不想在这上面花费自己太多的时间。但老太太的这一段话，却引起我的好奇：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怎么需要这么一个走路都让人担心的老人帮着租房子？
　　 老太太很精明，做起事来一点也不像是个已经七十多岁的人。进房子后，她先感受房子的采光，查看卫生，然后就去检查水电气等。
　　 看了房子后，老太太觉得还满意，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我只是邻居的一个帮手，至于他们是怎么谈的，我也不便问。
　　 二
　　 没过几天，有人住了进来。我心有疑问，自然对搬进来的人保持着一份好奇。
　　 这一天，我开门出去的时候，就看到他也开门出来。我要下楼去，他也是。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人。
　　 我偷偷地打量着他。膀圆腰粗，上肢没问题；低头看了看他的裤腿，那里面包裹的也是真实的腿，不像假腿，我见过安装假下肢的人，这一点我敢肯定；整个人收拾得很利索，略显斯文的脸上还挂着一幅眼镜。我想努力从他身上找出点毛病来，以印证我的想法，但是始终没有找到，我的疑问进一步加深了。
　　 我想自我介绍一下，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对我应该多少也了解一点，毕竟他现在住的房子是从我手里租出去的。我几次想用自己的目光去碰撞他的目光，都失败了，他似乎熟视无睹，把我当成空气，我也觉得无趣，放弃了这个想法。
　　 三
　　 第二次碰到那个人是在小区里院子里。他手里牵着一条狗，狗的外形像一只羊。难怪经常会听到狗的叫声，原来是邻居家养了狗。狗也被收拾的很漂亮，四只脚都套着布套。他那遛狗的神态实在和其他遛狗的人没有什么两样。
　　 那人牵着狗在小区里悠闲地散步，耳朵里塞着一个耳机，一手拿手机，一手牵着狗绳。见到那狗不一会就窜到一个偏僻的树墙跟前，后面两个腿弯下，屁股往下压，一会儿，硬是拉下几粒屎来。那男人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从中抽出了几张，蹲下身子，用纸包裹了那粪便，把它放到旁边不远处一个浓缩版的小房子里，小房子的明显位置有“宠物粪便”字样。
　　 这个人虽然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他处理狗屎的行为让我觉得他是一个正常人。
　　 四
　　 时间过去大半年了，对于这个搬进来的邻居，我依然不熟。偶尔会在电梯里或小区的路上遇到，甚至还可看到他带着一个像女朋友一样的人回来，其它也就一无所知。
　　 邻居朋友要我找时间进房间里看看，她担心房间里被搞得乱七八糟。
　　 想要进去，还得找个理由。进门总不能说，我来检查卫生吧！
　　 一个上午，我敲开了他们家的门，碰巧老太太也在，过来给我开门也是老太太，见到我，她很热情。
　　 “我来清洗一下家里空调的过滤网，东家说，这过滤网过一段时间就要清洗一下。”
　　 “哦，那好，那好，我们也可以找人来清洗吧？”
　　 “没有这个必要，那个活简单，我会弄，你找人还白花钱。”
　　 老太太连声说是。
　　 我趁此机会，挨个房间打量了一下。装模作样地取来凳子，把过滤网一个个拆下来，不管它干净还是不干净，一律都在水龙头底下冲洗一遍。
　　 等到我要进那卧室时，发现床上还躺着一个人，我赶紧退了出来，
　　 老太太察觉到了我的窘态，马上解释道：
　　 “我儿子，平时上班很累，周末爱睡懒觉。他生活上的事什么都不会，周末我还要来照顾他。”
　　 老太太提起他儿子，似乎就有一肚子的委屈。
　　 “你看，我这在给他准备早餐，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床。准备太早了，饭菜都会变凉，吃了会得胃病；准备晚了，时间又来不及，哎……”老太太显出一脸的无奈。
　　 老太太的话有点让我糊涂，三十多岁的孩子，还需要这样给他准备早餐？
　　 “您老人家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像吃早饭的事，应该好解决，到外面去吃一点也可以呀！”
　　 我拐着弯想告诉老太太，这么大的孩子了，不需要她这样照顾了。
　　 “你不知道，我儿子太瘦了，平时吃不好，周末应该好好补一补，他生活上的事什么都不会，全要我来操心……”
　　 我真的很想问一下，他儿子在身体上或智力上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但是我不敢轻易地这么问。
　　 过了好一会，他儿子起来了。看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也没有打招呼的意思，只是朝着我瞟了一眼，我觉得有点尴尬，想到退出去，老太太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我便呆呆地站着，那人坐下来开始吃饭。
　　 “怎么又吃饼呀，我都吃腻了，老妈，你能不能换个花样？”
　　 “你昨天还说喜欢吃饼的，怎么今天就说吃腻了呢！”
　　 “你看你烤的饼，这都烤糊了，烤糊的东西会致癌的。”那儿子像是有些生气。听到儿子这么说，老太太有些紧张，赶紧把那一摞饼子挨个看了一遍，把那些有点糊的放到了自己碗里，她一边拣一边说：
　　 “没事，我不怕，都这个年纪，不怕什么这个癌那个癌的。”
　　 那男的用眼睛把他妈白了一下，然后就不说话了，便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手机，等吃完饭，碗一推，便站了起来，牵着他的狗出了门。
　　 老太太则拣了那个几个被烤糊的饼子吃了，就赶紧收拾桌子，端着一摞碗去厨房洗。
　　 “我就是一个操心的命。”老太太见他儿子出了门，又开始了唠叨，“我儿子生活上的事什么都不会，都要我操心，我还有一个一百零二岁的妈妈需要照顾，我两头忙。”
　　 “哦……”听到老太太这么说，我不由自主地惊叹，“您很能干，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要干这么多事。”我不失时机地夸老太太一下，我说的也是心里话，我心里很钦佩这位老太太的能干。我还想说点别的，但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不知道说什么来冲淡老太太那满肚子的怨言。
　　 “您以前是做什么的？”
　　 “老师，以前是知青，回城后成了老师，是知青的生活锻炼了我，我很怀念那段生活。我在当知青的时候什么都学会了，我孩子什么都不会，他应该去当知青……”
　　 五
　　 邻居又打来电话，说是房子的租期到了，要我去看看房子，主要是卫生要打扫好，还要求拍点照片给她看。
　　 来和我交涉的依然是那个老太太，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了，她依然还是那么精神和能干。
　　 “房间我都打扫一遍了，就是卫生间还没有打扫干净，我孩子也不讲究，卫生间很难打扫，明天会把它打扫干净的，要么找家政的人，要么我就自己来打扫，其他房间你先看看吧。”
　　 听到老太太这么说，我都有点过意不去。只因邻居交代了，我照例把房子看一遍，果然如我所想，房间里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第二天，老太太果然又过来了，带着清洗剂。
　　 “我从家里带来专门的清洁剂。你放心好了，我会把卫生间打扫干净的。”老太太见到我，竟憨憨地笑，那笑中分明有着几分的歉意。我和老太太非亲非故，心里却感到微微的痛。老太太卷起衣袖，带上塑料手套，进了卫生间，稍后便响一阵又一阵的洗刷的声音。
　　 突然，门铃响起，我去开了门，进来的正是老太太的儿子。
　　 “哦，我忘了一个东西。”他进了房间，从柜子取出一个纸盒子，夹在腋下。这时他听到了擦擦的洗刷声，把身子探进了卫生间，又迅速缩了回来，吹着口哨声，出了门。我耳朵里只留下那轻快的口哨声和擦擦的洗刷声。
　　
　　 2023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