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后，客居第二故乡多年，人间的烟火气早已不是小时候老宅的炊烟，童年的饭菜，而是每天必须光顾的早市，那里有着千家万户离不开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有着新鲜的鱼肉蔬菜水果，也有着滋味醇厚的嬉笑怒骂，百味故事。
　　 说起这个不大不小的早市，是我所在的城市最为知名的，其原因有四：一是大名在外，二是物美价廉，三是童叟无欺，四是有奇人奇事。
　　 说起大名在外，听听早市的名字就透着历史的厚重感，“玄菟早市”。听听，哪个早市敢起这样的名字。话说“玄菟”，乃汉代关外四郡之一，虽然学术上对“玄菟郡”第三次迁址所在地有争议，但在当地是被大家普遍认可的，有以“玄菟”为名的地名和街路名为证。再说物美价廉，早市初创期，在这里卖菜卖水果的大多是当地周边的农民，作为一座因煤矿而肇兴的城市，当地民风淳朴，农民卖东西实在，不像菜贩子多一道批发环节要高价，加上头天晚上或当天一大早，水果蔬菜刚摘下来，所以深得厨房主力婶子大娘们的青睐，结果就是来早市买东西的越来越多。童叟无欺，就更不用说了，这个市场，买家以婶子大娘们为主，时间长了大家都熟悉，有一点欺软怕硬、欺行霸市的事儿，在她们嘴里便瞬间疯传，过不了几天买卖就门可罗雀了，哪个卖家都不敢冒这样的险，得不偿失吗！说起奇人奇事，更是这个早市的一绝。
　　 话说玄菟早市还有四大奇人，分别是“酒痴”“戏迷”“色鬼”和“老来”，更是给早市增加了不少人气。
　　 先说说“酒痴”。早市刚兴起时，“酒痴”六十刚过，刚刚退休，眉眼间还有些年轻时的意气。此公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鼻子又大又红，满脸油光铮亮。自己说是酒神下凡，身体每天必须要有酒泡着，才能舒服。冬天天亮得晚，朦胧中突然红光一现，大家就知道“酒痴”来也。“酒痴”是早市老字号酒坊“惠泉居”的常客。除非卧床不起或者出远门，否则每天必到“惠泉居”报道，每天早晨半斤白酒，一把炒黄豆一同下肚。然后晃晃悠悠在早市转一圈，买点早餐青菜回家。
　　 此公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逗酒坊老板。“小德子，今天的酒兑没兑水，老实交代！”酒坊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小胖子，满脸憨厚相，却被一双小三角眼毁了，说话一着急还有点结巴。“哪敢呐，老爷子。谁要往水里兑酒了，就天打五雷轰！”“啊不，我阿就所，说，阿就说错了，是往，阿就往酒里兑水！”“当着您老人家这样的精品上帝，我敢对着毛主席发誓！”
　　 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小老板憋得满脸通红，小三角眼眨个不停，一看就让人怀疑是奸商。“酒痴”老头一口酒下肚，被逗得哈哈大笑，大鼻子更红了。
　　 背后，有爱买酒的偷着问过“酒痴”，这家酒坊的酒到底兑没兑水。老头笑着说：“兑什么水，我就是逗他玩儿呢！我酒神还能喝不出来他兑没兑水！他要真敢兑水，我把他的酒缸都砸了！”
　　 别说，“酒痴”还真是这个“惠泉居”的金字招牌和活广告，从此，“惠泉居”在玄菟早市算是稳稳地站住了，并且还把酒坊开遍了全市的早市，其他卖酒的都不得不甘拜下风。
　　 有一次，“酒痴”在“惠泉居”碰到了一个老朋友，两个人说起了当年在东北联军的往事，大家才知道原来“酒痴”老人是当年东北联军的伙夫，专门负责给大领导做饭。大领导的最爱是炒黄豆，每到打大仗前都要准备好炒黄豆，一晚上不睡觉研究地图和战术，全指着一大缸子炒黄豆顶着。“酒痴”爱吃炒黄豆的习惯，就是那时候养成的。“酒痴”虽然是伙夫，却也多次受伤，身上还有取不出的弹片。疼的时候，就习惯用酒麻醉自己。漫漫地，也就离不开酒了。
　　 知道这个故事以后，酒坊老板知道“酒痴”是离休的老革命。敬重他出生入死的经历，再遇到“酒痴”买酒时，就再也不肯收他的钱了。“酒痴”哪里会肯，眼睛一瞪，“小子，战争年代我们都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现在胜利了，和平了，你想让我犯错误吗？刚建国时，为什么会枪毙刘青山、张子善，就是怕我们忘了本吗？你不收钱，是想断了我的酒瘾，让我继续痛苦吗？你忍心吗？”
　　 弄得小老板灰头土脸，只得又乖乖地收了“酒痴”老头的酒钱。
　　 “这就对了嘛！公平买卖，只要你摸着良心做买卖，我们还是好朋友！”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鼓起掌来。
　　 再说“戏迷”。“戏迷”是早市“四大奇人”中唯一的一个卖家，他最大的特点是男身女相，说话声尖细，专卖妇女用的头饰手包围巾，针头线脑等，在早市的出镜率也是最高的。他卖的东西，大多从南方厂家进货，所以款式新颖，物美价廉，完全可以和大商场柜台的货媲美，深受大家的欢迎。他卖货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唱着卖。不是常逛这个市场的人听不懂，一些老头老太太和知识分子却听得津津有味，有的甚至还为他打拍子。
　　 赶上卖得好顾客又少的时候，他还会即兴唱一段《红娘》或者《女起解》《四郎探母》等，他唱得字正腔圆，传统味十足，每次都会赢得大家的一阵阵掌声。有人曾经问他：“你卖的货这么好，大家都喜欢，怎么不到商场里去卖呢？商场里卖的价还高，钱又不咬手。”他却说：“商场里死气沉沉地，让人压抑。我总不能在商场里想嚎两嗓子就嚎两嗓子吧！早市多好，人来人往，满满的人间烟火气。我高兴了就唱，不高兴了就不唱，看看热闹，多好！”
　　 “戏迷”有个忌讳，就是不能沾样板戏。谁如果在他面前提样板戏，就会像踩了猫尾巴一样让他发出尖叫，立马把你赶走，并且这一天心情都不会好。
　　 据说他父亲曾经是大地主，母亲是唱戏的。他从小就喜欢跟着母亲学唱戏，把大地主气得不行，直呼家门不幸。东北解放前夕，他父亲被枪毙了，家产也被分给了当地的农民。解放时他还小，他家的长工都过上了好日子，他和母亲却成了当地最穷的穷人，几乎要讨饭了。
　　 文革期间，他母亲因为私底下和人说样板戏不好，没有传统京剧有韵味，便被打了小报告，成了牛鬼蛇神，被批斗死了。文革成了“戏迷”致命的疮疤，谁揭了这个疮疤，都会让“戏迷”痛不欲生。直到改革开放后，“戏迷”的日子才算好了起来。
　　 “色鬼”其实是一个白净的小伙子，如果不是因为精神出了问题，绝对是姑娘们最中意的相亲对象。“色鬼”在早市不常出现，但每次一出现，绝对会引起一场场“风波”。
　　 “色鬼”的最大特点就是见到漂亮女孩子就大喊大叫：“美女，美女，我爱你！”。不了解他的女孩，便会一边大骂“流氓”，一边赶紧跑开。个别胆小想要报警的，旁边的卖家就会劝：“姑娘，别害怕，该干啥干啥，他不敢碰你。他有病，别和他一般见识。”
　　 市场上知道他是怎么回事的大姑娘小媳妇，不但不害怕，还会逗他：“帅哥，你爱我不？跟我回家吧！”遇到这样的时候，“色鬼”就赶紧捂住裆部，惊恐地说：“不，不要割蛋，我害怕！”
　　 说完赶紧跑掉。逗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好在他的记忆力是极差的，躲在哪里呆一会后，又会出来在早市继续逛，看到美女还是会大喊大叫，继续上演自己自得其乐的拿手好戏。过一会儿，不是美女被她吓跑，就是他被市场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吓跑。人们也乐得看被吓跑的人窘迫的样子，就像看一出充满黑色幽默味道的“人间喜剧”。
　　 据说，他当年学习成绩很好，深爱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到高中快毕业的时候，他们还商量着一起考哪一个城市的大学呢，不知怎么因缘巧合，女孩被当时一个很有势力的黑社会大哥看上了。大哥看他和女孩在一起不爽，结果不知怎么他就被“割蛋”了。大学没考上，精神也失常了。他父母早亡，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爷爷奶奶只能勉强维持生活养着他。当年虽然报了警，但他还是一个孩子，大哥哪能让警方抓住什么把柄，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一个青春年少的小伙子就这样毁了，女孩最后也不知道怎样了，没有听说下文。
　　 最后说说“老来”吧。老来并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之所以叫他“老来”，是因为每当他出现，市场的人就会说：“他呀，老来！”，久而久之，“老来”就成了他的外号了。其实，还有一个说法，来自于鲁迅在散文集《朝花夕拾》中提到二十四孝图中的“老莱子娱亲”。据我们当地名气很大的语文老师贾大拿所说，“老来”和二十四孝图中的“老莱子”长得是很像的，童颜大脸，天真无邪，“老来”的外号用得恰如其分，简直就是现实版的“老莱子”。
　　 “老来”得的可能是遗传性软骨病，即使站起来，也会比真实的身高矮半截。走路时两腿外翻，膝部离地只有三四十公分，一路踉踉跄跄，摇摇晃晃，一不注意就要跌倒的样子。他只要一来到早市，就会坐着移动，两条腿横在两边。“老来”最令人称奇的是他的随身所带之物，一个拨浪鼓，一个绿色的长一米多已经掉漆的鳄鱼，六七个用八号线铁丝弯成的蝴蝶一样的小耙子，一个鱼皮袋。他往前移动的时候，先是把鳄鱼放在前方开路，然后一手摇着拨浪鼓，一手一个一个地让铁耙子紧随其后，最后再努力地挪一下屁股，手里拽着鱼皮袋子也跟着挪动的步伐。
　　 他在早市巡行一个来回，需要两个多小时。他的铁耙子，是用来把别人扔掉的破瓶子等能卖钱的小件物品，耙到身边，装进鱼皮袋子中。在他巡行过程中，如果你走在他身边时恰巧掉了零钱，他也会用铁耙子耙到自己的手中，装进衣袋里，然后再还给你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
　　 他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一个原则：超过一元的钱或者钱包、其他物件，必须提醒失主，他是不会自己占有的。这是百试不爽的。也由此，赢得了人们的尊敬。有的老太太，经过他身边时，会故意掉一元硬币，他耙过来的速度也是极快的，容不得你反悔。
　　 每次得到人们的施舍，他还会高兴地哼唱一首歌。但具体唱的是什么，谁也听不清。他捡的废品，有时多，有时少，从不介意，总是乐呵呵的。人们更奇怪的，是他怎么把这些随行物品和废品弄回家去。在人们能看到的时候，他都是这么一步一步挪动的。
　　 据说他家里还有一个爷爷，身体不好，需要经常吃药维持。爷孙俩虽然有低保，但生活还是挺拮据的，所以市场里的这些卖家，也都愿意照顾他。有时卖不掉剩下的蔬菜水果等，也会送给他。每到这时候，他都会含糊不清地反复说：“谢谢！谢谢！”
　　 不知道他是否听说过二十四孝图的故事，在家中时，是否也会摇着拨浪鼓，逗年迈的爷爷开心。
　　 “四大奇人”的事儿就说这些。其实，作为辽宁的东部山区，春夏秋三季还是有很多别处少见的山菜野果的，如猫爪子、蕨菜、刺嫩芽、刺五加，圆枣子、山葡萄、山梨、山核桃等，都是我在老家时从未听说过的。只要人勤快，是饿不到的。这里的甜水大米、萝卜坎香瓜、榛子、蘑菇、木耳、山参、哈什蚂、苟宝也非常有名。这里的大伙房水库，是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中的第一个大型水库，是当时全国第二大水库，水库中的胖头、白鲢鱼、岛子鱼、麻鲢鱼等，都非常鲜美，但也价格不菲，好在在早市都能偶尔出现，让人勒一勒裤腰带，也能大饱口福。当然，这里的小吃，有代表性的麻辣拌、牛肉面、冷面等，在早市也是各自占据着一席之地的。很多远离家乡的游子，都是很惦记家乡的这一口小吃的。虽然这里不是网红点，但也有慕名而来的外地人，到这打卡留念，发个抖音快手之类的。
　　 几十年过去了，早市的烟火气还在，“四大奇人”却早已是物是人非了，只有“老莱子”还在坚守着最后的阵地。每当看到他时，让人不禁唏嘘感叹。
　　 如果你来到这个城市，到早市逛一逛，是不是也会被这里的人间烟火气所吸引，而留连忘返呢？
　　 这篇散文写完的时候，我在B站发现了汪曾祺先生的同名散文。深夜里连着听了两遍，眼中变得湿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