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草原小镇的傍晚(散文)
一
草原小镇叫“巴仁哲里木”,哲里木是因清扎萨克十旗于此会盟而得名,意思是马鞍肚带。
令人遐想啊。游览小镇和草原,应该有一匹马,而我有一辆轿车,可替代之。我始终认为,傍晚,是一个可以囚禁所有的动词,不可错过。有诗人说,草原的傍晚,是徐徐飘落眼前的彩笺,是缓缓披在美人脸上的羽纱。
熏风,是傍晚的信使。善意而自由的风,低近的草绿,一起在深情地弥漫,不必对酒当歌,也不必寻找一个位子,任何一个地方,都被风和绿包围着。草原的傍晚深谙我的心意,因为我站在旷野里,就是对它有意,傍晚,渐渐围拢了我,与我拥抱个满怀。
不必相约,不必有一条河流沿岸信步,软软的绿草,已经把我的步子弄的轻盈起来。绿是流淌的绿,是随时可以制造一条绿的河,酽酽的,潋滟的,我想多摁住这暮色几分钟,就像初恋相见时一再挽留,生怕一转眼,绿香飞走了,或者被浸染过胭脂的太阳收走;生怕没有我,这草绿的河会突然魔术般地消失。始终想不透诗人李商隐为何“向晚意不适”,他没有来哲里木吧?哦,明白了,他是在写一部“轻小说”(现代鉴赏者看成是这样的小说),才编排了一个曲折的情节,来先抑后扬。我是可以尽情“作态”的,缓缓坐下,留住暮色里沉醉草原的经历吧。
突然动念,要回到置于原野之中的旅店,体会一下草原“暮归”。驱车走草原,我以车为马吧。车疾奔草原,我不能不戛然而止。老胡说,一个蒙民朋友告诉他,草原会记住每一条车轮印记的,下一年还在等我们来救赎。哦,碾过的绿草,会生气。不想留下践踏的足印,应该停下。那就停下吧,我必须这样选择,遂了自己的欲望,会留下伤痕的。
二
一轮巨大的胭脂红,闪着浪漫的眼,举目西天,夕阳在唤我,走吧,驱车去追,追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来不及跟草原的绿说一声“再见”,在近似墨绿和胭脂红的颜色里,我只能做两难选择。
何时太阳变成巨大的火球的?一生未见如此之大,是海拔让我靠近了她,她才显出丰满的身影?巴仁哲里木的海拔超过千米,我离她如此之近?那我在泰山看日出,海拔相似,怎么未见这般硕大!我找到了一个解释,“巴仁”在蒙语里是“西”的意思,哦,这里更靠近夕阳的家,所以我才目睹了她的真容。
广袤的草原,无边无垠,而大大的夕阳却又那么切近,切近得简直可以拥抱入怀。博大,是审美的极致,从来都不是高高在上,而是走近我们,震撼的美,让我有了一种难得的触感。如果说,青春有着一场场的痛和不舍,挽留不住,那么,夕阳就来弥补,来治愈,我崇拜夕阳的气度,也许这就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
我在这里,一直不想把“夕阳”这个词语给那个燃烧熊熊的火球。在我的心中,一直认为,蒙人的性格一定和这轮巨大的太阳有着关系,他们身上的灿烂,一定与太阳日久天长浸染有着关系,因为我看到的蒙人,脸上都带着暖人的笑。
太阳永远属于人间,她静静地安放在小镇之西,稀疏的树木,参差的蒙居,托着她的重量,我们的车子不必找方向,一路向西,送别夕阳。绰约的树枝,筛着阳光,要均匀地洒播在小镇的土地上,蒙居要顶起那轮夕阳,夕阳要和一幢幢蒙居告别。不能说话,生怕夕阳听见而羞赧,突然遁逃于丘山之后。只能以视频跟踪,将这幅美图照搬下来。妄称作家!朋友志骏恼我,我得承认他的说法是对的,真想给这个视频配上诗,却没有七步成诗的奇才。我告诉他,此时适合沉静无语。因为我们缓缓地入画,成为画中人,不能留下自己在大夕阳下的倩影,随时可以“元记忆”还原这幅抽象派画作。世界上,只有太阳有最后的微笑,是亘古不变的笑容,其他的微笑,可能都是着意或不经意而留下,太阳不是,因为她懂得来过之后,要留下微笑,静待一个静谧的世界。生命的状态,太阳懂得。以微笑告别给与她投射光线的空间,作为人,也如此,是否来自夕阳的启迪?不管阴霾遮住,无论风雨偷袭,她无怨无恨,一如既往,第二天她还来,从容属于太阳。
何必约黄昏找一个知心的人儿说说话,要倾诉,夕阳是最好的倾听者,草原就像一个巨大的容器,四围翘着边儿,盛着我们的情感。
夕阳光顾的地方,射出晚霞的光泽,丝线般编织着天空,想织出一张打捞草原的大网。草原的夕阳,永远不会忘记再涂一抹金黄的饱满颜色,佛塔肃立,我专注夕阳为之着色的一幕,缓缓把天衣袈裟披在了塔身。
宋诗吟“人言落日是天涯”,今晚草原是我家。如今一日可达,难生“何处是我家”的怅惘。怀抱着难得的五彩景色,我只怕难以入睡。
三
我们不能错过这幅真正的水墨丹青,驱车去小镇之外草原的边缘。
太阳懂得我们期待美好的心,将天空交给了云,上演“云游”的剧目。暮色的温度变得更舒适,暗绿和金黄不断勾兑,怕不匀称,云絮低垂,融入其间,哦,是来投怀送抱,眼界永远把尽头视为一条线,这也带给了我们更多的审美,绿色的草原以地毯般的仪式,兜住了白昼的落幕。我相信我完全可以抓住一缕云,云好像乖巧地喊着“抓不住我”……那我就在白云和草绿之间,任其渲染吧,世界会在热爱面前变得多情起来。
今晚吃什么?老胡提出一个这么俗气的问题。
闪着蓝眼睛的马兰花,眨着眼;一穗穗的柳兰花,代替了胭脂红的夕阳,让我怀疑我的眼光和记忆了。我所熟知的淡黄色的忘忧草的花,挑起了我的口欲。忘忧草?草原这么安静,一定有着安慰者,是忘忧草。采下一袋袋,鲜味早就扑到了舌尖,老胡说早就掰下了十几个青玉米,他是长住客,跟房东混得很熟,房东说,百亩玉米,随便挑个大的掰。有女士小丛,焯水清炒,很在行,她早就跟我炫耀这一手,挑逗着我的食欲。
草原,有着无限包容人的空间和可能。小丛把一束忘忧花晃在我面前,一股亲切的味道,仿佛是童年时遇到采野花的伙伴,我的乡愁还未过夜,无法酝酿而出,睹草忘愁,也无忧。
傍晚,应该属于疲惫,但草原总是在呵护着疲惫,听不见肚子的叫声,沉浸其间,舍不得“黄昏曲”的尾声,拖着很长的浪漫音符,拉长了余韵。草原也如潮退,平息了滚滚绿浪,此时,最好和草原一起静眠。
一幅稍微模糊的水墨画,以朦胧的样子出现了。四下是原野,羊群似乎拖着地平线蠕蠕而动。我多么想聆听一曲《牧归》,即使没有马头琴,那个隐在羊群中的牧者来一段清唱也好。我想起了白天去往霍林郭勒路途所见的那位牧羊女,她给我模仿过牧归的蒙语声音,志骏拿出录音视频播放,我还是只学会了“嗷嗷,西西……”的轻唤语,但并不影响我对牧归的理解,和那种清纯的呵护与简洁的对话。其实,我在吐列毛杜的蒙民兄弟谢银庄告诉过我,暮归,已经成为过去时,牛羊已经交给了“牧者”,聚集在草原深处或沟谷之中。现在只能看见小户散养的几百头的样子了。另一个画面在我的想象和猜测里出现了——一定有一个蒙古汉子,借着这抹夕阳的余晖,正饮着一杯红酒,身边站着他的女人,在数落着醺酒的男人。不喝“草原白”,也不要什么“河套王”,“换了今晚”,来一次“葡萄美酒夜光杯”。自在的日子,静美的草原,一定要弄出点温馨的故事来。当歌对酒时,月光金樽里。我觉得那个蒙古汉子一定懂得诗意,那个女人一定懂得什么才是风情万种。
一切,无遗地披上了绛红色的天袍,远处猎猎的经幡借着夕阳的颜色在闪动,依旧吟着风和绿的旋律,晚霞就像开启了一道门户,莫非是在告诉草原人夜归。
就像一张宣纸,丹青手不小心打翻了水墨瓶,听不见声响,却见水墨洇漶开来,一片黑暗轻轻漫溢,将所有化为剪影。到原野“消绿”的人,掮着什么,出现在草原的边缘,就像要为这幅剪影留下生动的镶边。巴仁哲里木小镇,成为一座被略微透明的夜色包装的童话,还没有灯光亮起,只有不一样的屋顶接住低矮的天,周边的山仿佛被涂上了黑漆,安静地做着陪衬,似乎白昼里圆乎乎的山,傍晚长出了棱角,甚至成为标准的几何图案,哦,夜色是在布局一个草原小镇的梦境,天空似乎是晃荡的,是不是想摇碎这个梦境?不会的,是在吟着摇篮曲,带着小镇的人,走进夜晚的梦乡。草原要夜眠,小镇要睡去,我还仰卧在草原绿上,和初月星辰一起追梦吧。
四
月亮在草原遥远的一角,星星低垂似近而远,傍晚,星月是害羞的,犹豫着,犹豫并非一个消极的词,正好我可以看着星月发呆。我追赶不上那轮胭脂红落日,我注目星辰月亮吧。突然又是一阵不安分袭来,白天在霍林郭勒的可汗山,看到密林边上,成群的马匹,曾打听,可以租借,后悔了,此时车辆不合适,我担心会惊动星月,有一匹马才好。我就以心为马吧,其实,我属于太唯美主义者,想表演给横七竖八躺在草原的朋友看看,看我以树枝为鞭,挺起胸膛,双腿夹马,一声“驾驾”,扬蹄生风,星月盖顶,空旷为台,草原之风,撩我项带,掀我马袍,让他们给我摄下这幅剪影。我已经偷换了一个形象,那个样子,是否滑稽?想到我结识的蒙族兄弟谢银庄来,他一定会教我怎样骑马怎样留影。
我是草原的过客,草原不必属于我,此时草原腾出空间留给我,足够大度的了。草原留住了一个过客的心,不是从来没有玩过这么大的游戏,而是深切感受到了祖国广袤的土地可以让我恣肆躺卧,让我诗意表演。我要把自己的这幅剪影坚持搬到我回忆的银幕上,想到草原,就想这个留影吧。
回家,我要找朋友春宽做一幅版画,他一直在写写画画,自称“涂鸦”,这次要他以笔为刀,镌刻一张“草原少年”。
因为我在吐列毛杜小镇发现一家版画店,在门外看了几眼,时间仓促,没进门选购,甚是遗憾。
几百平方公里的吐列毛杜和巴仁哲里木都是通辽市这个草原棋盘上的小小棋子,据说,在通辽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专门的版画作品来表现,人称刻在木板上的“通辽故事”。尤其是巴仁哲里木版画,是通辽版画的翘楚。蒙人持鞭牧羊的手,操起刻刀,将它们热爱的草原刻成作品,这是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的事,曾网上翻阅,虽不得欣赏的要领,但我有感觉——一刀成千古,手下生雄浑。据说,版画是在草原上第一次有了艺术价值,用艺术去刻记一个伟大的时代,镌刻了草原的精彩史诗。哲里木也成为科尔沁草原文化的精品代表,据说已经出版版画集50多册。蒙人以广角镜头全景式展现草原的阳刚之气,依然保留着他们剽悍的性格。草原民歌最负盛名,如今,版画应该是和民歌被一同列为草原的标志性艺术品种了吧。
多么希望,有位雕刻手能把我于傍晚生出的这番意象镌成版画,如果送给我,我当怎样感谢呢?
要目睹草原熊熊篝火,看牧民在夜色里欢歌起舞,走进蒙古包狂欢,品一口醇香的酥油茶,必须往草原深处走,为什么不再给我几个留淹草原的夜晚呢!
傍晚太短。短得容不得我面对暮色作一首抒情诗,短得让我只能努力用记忆摄下部分镜头,怎样剪辑拼接呢?我慌张起来,就以这些片段为草原小镇的傍晚留下剪影吧。
宇宙仿佛混沌未开,空濛得剩下一个轮廓。令我感受最深的是,必须放大鼻孔,张开双唇,任夜风带着青绿的空气钻入腹中。
向晚的草原,常被游人错过;我沉浮于草原的傍晚,就像踏着一首夜曲,起舞我的笔,纵横我的情。
2023年8月1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暮归唯恐惊晚霞,夕阳已西下,
女人嗔斥醺酒汉,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