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强的梦想
　　
　　 1
　　
　　 那年春天，疫情仍然很严重，小区的防控措施仍然在执行中。我的单位对口帮扶大院一社区，协助社区同志做一些物资供应、核酸检测、门岗值班、信息登记等等的工作，大多是紧张的时候全天在社区，遇到做核酸的时候，早晨5点就要到社区了，很辛苦。不紧张的时候，同志们轮流值班。
　　 一天早晨，我正在协助做核酸，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老太太的电话。
　　 “您是王先生吗？你的朋友让你送点吃的东西，他租住在我们家楼下。大院二社区29栋1单元3号。”
　　 “我的朋友？他叫什么？他为什么不打电话？”
　　 “他，他，没有电话。让他说吧！”
　　 “侠哥，我是阿强。实在不好意思，没钱没粮了。你方便过来给我送点粮草吧！”
　　 “好的，我需要和那边社区联系一下，现在不让乱串。你怎么了？”
　　 “见面说吧！一言难尽，兄弟遇到麻烦了。你一定得过来，要不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方便面、馒头，哥，我都饿一天了。”
　　 我听着阿强说话，知道疫情之下有许多特殊情况，还是有些云里雾里的。就说：“好的，我一定过去。”然后，赶紧让这边社区与二社区沟通，县官不如现管，疫情之下，社区基层干部的作用、权力、威力一下子彰显出来。
　　 有了社区间的沟通，我顺利地见到了阿强。给他送去了急需的食品。这时才知道，他已经在这个社区租住了半年多了，从年前就因为躲债离开家、离开公司躲在这里了。他没有手机，靠支付现金，因为疫情管控，这些显然是没法生存了。加之与这里的社区没有联系，也不在户籍之列，就更加困难了。
　　 阿强见到我，也没有寒暄。他穿着似乎还是过冬的衣服，满脸的胡子，长长的头发，说了句“侠哥你可来了”就伸手拿过一个馒头，急切地大口大口啃了起来。看着阿强狼吞虎咽的样子，阿强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也浮现在眼前了。
　　
　　 2
　　
　　 我和阿强是一个村子的发小。阿强从小就有远大的理想，最典型的应该是有自己的办公室。对此，我记忆犹新。
　　 阿强梦想有自己的办公室，准确地说是梦想在城里有一间办公室。其实，大家知道，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这不是一个容易实现的梦想，需要你努力奋斗，要在城里有一份在办公室里的工作。大致就是考个公务员或者大企业的管理人员。有自己的办公室，按照规定，应该是个正科级干部，或者老板。
　　 我知道，阿强的梦想源于小时候对办公室的神秘的想象。
　　 那时候，村中在城里哪怕是县城公干的人，回到村里，总爱说：“有事到办公室找我。”
　　 有一回，我和阿强，还有几个男孩子在麦场上玩耍，一个在县里工商局工作的长辈对老乡说：“有事到办公室找我。”说话间的自信，握手时的神气，看着他那神奇的样子，让我们几个好生羡慕。男孩子们打趣地说：“唉，在办公室都干什么？”
　　 “干什么？亲嘴。”阿强诡异地笑着说。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
　　 在孩子们的眼里，办公室一定像皇帝的金銮殿一样金碧辉煌。办公室工作的人员一定像孙悟空一样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人们在那里谈话交流、吃饭跳舞，一定如电影电视一样觥筹交错、潇洒自如，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
　　
　　 3
　　
　　 童年的时光在不知不觉中过去，高考，只有高考跳过龙门，才能填平横亘在自己面前的城乡之间的鸿沟。
　　 高考的失利，让阿强留在了乡下，离他的办公室梦想远了。
　　 聪明的阿强没有向命运低头。他来到城里，先是自己打工学习泥瓦匠，后来，成立了自己的包工队，聪明、实干、忠厚，阿强的民工队非常受公、私建筑公司的欢迎。阿强也扩大了自己的交往圈子。
　　 后来，阿强和同村的阿芳结婚，并把阿芳带到了城里，成了城里人。
　　 他带阿芳来城里的时候，我们一起吃过一次饭。那时候，我在一所企业学校做教导主任，他带着阿芳来到我的办公室。
　　 我的办公室有三个人，拥挤不堪，而且作业、资料堆的满桌都是，幸亏有个长条沙发，权且可以给客人让座。
　　 阿强诡异地笑笑，对着我耳朵小声地说：“侠哥，办公室方便亲嘴不？办公室太小了，不够气派。”
　　 我们两个都会心地笑了。“你小子还惦记这个啊！”
　　 “你们嘀咕什么呢？躲着人的事，没好事。”阿芳对我们说。
　　 阿强这次是为了他手下的一个大工的孩子上小学的事情。那时候，还规定可以收借读费，公开的，大概每学期二三百块钱。现在看来，那时候有个章程，公开透明，还是挺合理的。不像今天，表里不一，不好琢磨。
　　
　　 4
　　
　　 阿强再次找我的时候，大概是他注册了公司，我也借调到局机关上班了。
　　 阿强大概有办公室的梦想，办公室的情结，他总是对我的办公室评头论足。这次一见面就说：“侠哥，我以为你到机关上班升官了，办公室应该很漂亮的。没想到，这么寒酸，还两个人，不气派。”
　　 “哪里，我没有升官，只是干活，很忙的。再说，现在有规定了，办公室不能超标的。”
　　 “唉！也是。企业可能不受这个限制吧！我挂靠公司的经理办公室可大了。我说，上次去人家那里，可难为情了。我刚从工地上赶过来，新皮鞋，两脚土，踩了经理办公室好几个土印儿！人家秘书小姐说我‘你不能擦一下皮鞋再进来？’好尴尬啊！”他有些惆怅地接着说：“那次，我算理解了咱老家的那个词——泥腿子。等有钱了，非装修个大办公室不可！买个大个的老板桌，气气派派的，好好地显摆显摆！”
　　 我揶揄地说：“你现在就是老板了，现在就能装修漂亮的办公室。”
　　 “侠哥，现在还不行。没利润，不挣钱，挣点也回不来。有心无力啊！”
　　
　　 5
　　
　　 不知道过了几年，阿强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要请客。
　　 “侠哥，好久没有联系了。向您汇报，我又注册了个公司，办公室在财富大厦18楼1818房间。下班后我派车接您。”
　　 “接啥，我今天正好没事，不用加班，我骑电车过去，还不怕酒驾，看看你的办公室！”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在办公室等您。”
　　 从阿强的口气，我知道，他挣钱了，混好了。能够在财富大厦租办公室，就说明一切了。这真是一个创造奇迹的年代。阿强终于实现了有自己的办公室的远大理想。说实在，我自己真有些自惭形秽。如果不是发小这样的亲密关系，我真不会接受他的“宴请”。
　　 来到阿强的办公室，一位年轻的小姐礼貌地说：“先生，您找谁？”
　　 还没有等我回答，阿强从办公桌站起来，高声说：“侠哥，来来来！先坐啊！”
　　 秘书给我倒了杯茶，退出了办公室。
　　 我看阿强办公桌对面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就客气地说：“你有事情，我就等会儿！”
　　 “哪里的事，就一两句话。您先坐沙发。”阿强一边指指对过的沙发一边说，又坐回了原处。那个大沙发转椅，很匹配他高大肥胖的身体。
　　 我看看阿强，感觉他确实有种老板的气质，和蔼里透着自信，自信里内涵霸气。
　　 “就这样吧！两千万明天到账，你们同时把房产抵押手续准备好。”阿强看看对面的房地产经理，果断地说。
　　 “好的，宁总。牛总说后天晚上和夏区长有个晚宴，请您参加。”年轻人恭敬地说。
　　 “后天、后天，好的，我参加。”阿强自言自语地在后天处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就像把自己的工作行程回顾安排了一遍的样子。
　　 “再见！”
　　 “再见！”
　　 送走客人，阿强客气地坐在了我的沙发旁边，这样我算坐在了上座。
　　 “侠哥，您能过来我很高兴。”
　　 办公室有50多平米，两个朝阳的落地窗户，老板桌背后的书橱中除了几件工艺品和两张照片，大多还空着。一盆高大的发财树上，红色的塑料花还没有揭去。一对单人沙发，整齐摆放在靠门的地方，三人沙发在老板桌对过靠墙地方，前面的茶几上放着一套功夫茶具。我打量着宽敞、漂亮的办公室，有点揶揄地说：“好气派啊！几年没见，看来是发财了！你这是贩毒了，还是抢银行了？”
　　 宁强笑嘻嘻地说：“咱没有抢银行，我倒感觉像似开银行的。”宁强笑了笑，接着说：“我注册的尚银投资咨询有限公司门市就在一楼，擦边球，就是集资，大家都抢着把钱投进来。我呢，再投给急需用钱的老板，人家玩的大的听说是给上海什么的外地老板。这不，就是开银行了？”
　　 集资或者什么其他民间融资等等的新词汇，我也从媒体上看到过，由于离自己的工作生活很远，没有太多的留心。没想到，自己没有上过大学的发小一下子从泥瓦匠摇身一变，玩起了资本融资的游戏。
　　 “这有风险吗？”我疑惑地问到。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反正现在钱来的真快。不过我们签的是借款协议，也没有超过国家规定的限度。表面上，我是中介机构，只是拉皮条。当然，实质上是我借了钱，又放贷出去的。”阿强表情稍微凝重了一下，接着说：“大街上到处是这样的公司，我们就跟着跑吧！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我们下去吃饭吧，没有别人，就一个在交警支队上班的老乡。”
　　 下楼的时候，我问阿强：“阿芳呢，跟你一起做金融吗？”
　　 阿强风轻云淡，平静地说：“还没有向你汇报，离婚了。小舅子和她在经营建筑公司，累点，还能转开。”
　　 “这回儿，你就在办公室放心亲嘴吧？”
　　 阿强会意地笑笑，说：“顾不上，光数钱了。”
　　 我看看功夫茶具，说：“会功夫茶了？”
　　 阿强说：“还没有弄熟。侠哥，你该喝茶，你看，摆弄着这东西，那种感觉，真的就像神仙似的。你温文尔雅，有这种气质。”
　　 我笑笑，说：“还真没有这个爱好，我就喜欢喝不冷不热的白开水。”
　　 阿强接了个电话，说：“我们下楼吃饭吧！”
　　 餐桌上，副总跨说公司生意多么好。老乡说阿强讲义气、会办事云云。大概只有我说了句有点不合时宜的话。碰酒时，我对阿强说：“哥还是劝你低调点，我们毕竟没有什么根基，也把不准形势的。”这顿饭应该花了不少钱，一共四个人，阿强带了他公司的一个副总，老乡和我。我记得阿强点餐非常在行，非常有派，要了几个位菜，下面说让服务员看着搭配就行了。最后结账的时候，阿强掏出金卡，对服务员说：“密码六个六。”
　　 饭后，阿强要司机送我，说要安全送到。我没有喝多，就骑电车回家了。20分钟后，阿强还电话问候了一下，看我是否安全到家了，让我挺感动的。
　　
　　 6
　　
　　 后来几年，没有和阿强联系过。消息都是从老乡口中知道的。说他发财了，说他有几辆豪车，说他帮助老乡办事，说他讲义气等等的溢美之词。后来，又说他出事了，集资户堵了家里和办公室的门子。再后来，说联系不上了，到外地跑路了。总之，众说纷纭，成了大家的谈资。
　　 现在，我看着大口大口吃着馒头的发小，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把方便面、火腿肠、小蛋糕等等食品放到客厅，对他说：“这是500块钱，先用着。”我没有多问，更没有打听别人隐私的习惯。他遇到困难，东躲西藏，一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不是万般无奈，也不会给我电话的。
　　 他吃了两个馒头，喝了口水，对我说：“一直做梦有个办公室，现在有办公室不能回办公室，家都不能回了。这世道，造化弄人啊！”
　　 “疫情会过去的。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虽然我知道，他的事情和疫情没有关系。
　　 阿强倒是很直正，看看我说：“兄弟的事不是疫情闹的，疫情过了，我也许更难！”
　　 我无言以对了。
　　 “哥，麻烦你方便的时候，找这个人，把这封信给他。我需要做的都在信上交代了。他办好了，如果方便就过来，不方便的话，还要麻烦哥跑一趟。”
　　 “不客气，我尽力办。”
　　 他说：“客气话我就不说了。另外，我的情况不要告诉家里，还有村里老乡，你知道，村里人拉闲话，会让家里不心静的。”
　　 “我懂。”
　　 我从29栋楼出来的时候，心情挺沉重的，当时不知道哪里的音响正在放歌曲《在他乡》。
　　 后来，我和阿强一直没有联系过。
　　 后来，见到阿芳和其他老乡，也说没有他的消息。
　　
　　 20230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