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把耳朵叫醒
　　
　　 大约早上四点多，白头翁那含着露水的歌唱，透过北窗传进来。时值盛夏，窗外涌动着一汪浓稠的绿，风吹过来，绿浪翻涌，可白头翁那打着嘟噜的歌唱，却丝毫没被遮掩。那高低婉转的音韵，就在浓稠的绿浪间，一路颠簸……
　　 我的意识还在回转的路上，耳朵却先一步被叫醒。半梦半醒间，仿佛是从梦的海洋中打捞到一串晶莹璀璨的珠链。这白头翁的歌唱真是给新一天最好的献礼了。凝心静听，是那般玲珑、明艳，让心柔软又充满力量！它们可是这世间最温暖、和谐的应答？一高一低，一明一暗，一近一远。可是没等我从陶醉中缓过神，那歌声便隐退了。
　　 白头翁大约只唱半个多小时，而这半小时内还有一段儿是麻雀在跟它们交唱。
　　 麻雀一亮相，就叽叽喳喳爆豆般；也清亮，却是细碎稠密的，不像白头翁那般稳妥圆润。在麻雀们雨点似的叫声里，偶尔还间杂着燕子的私语，“啧啧啧——”，非常紧促的一个调子，像用剪刀剪东西。还有另一种鸟鸣，比燕子和麻雀要动听得多，“叽——叽——叽——”，清亮亮的，叫声的末端又不知不觉昂上去。
　　 布谷鸟的唱似乎更加婉转悠扬，却像隐在鸟鸣的最深处，时而清晰，时而恍惚。它们只爱停在南窗外，“布谷——布谷——”，该插秧布谷了，南窗外正好有一片盛产着阳光的土地。
　　 大约四点五十分左右，鸟鸣开始变成一粒粒的了，像高原上稀薄的空气。更多的是那个“叽——叽——叽——”。我闭着眼睛，耳朵和大脑却异常清醒。听鸟儿们恣意的歌唱，那是它们馈赠给这世间最动人的天籁。风是个温文尔雅的俏女子，轻移莲步，羞答答摆动着杨柳腰，从我身边走过；此刻，我的思绪是草原上游牧的马群，自由驰骋。
　　 即便是晴天，夏日的清晨也时常会笼着层薄薄的雾气，看上去湿漉漉的，仿佛拧得出水。
　　 披着纱雾的太阳开始冉冉升起，像被双手托着，刚才还羞答答隐在远处高楼紫灰色轮廓里的半张脸，只一瞬间，便攀上楼顶，亮橙橙、光闪闪。
　　 日出之美正在于它脱胎最深的黑暗。想不到，刚才还羞涩忸怩的小姑娘，一晃眼就长成为襟怀天地、不让须眉的女英豪，将那般飒爽英姿，呈于天地。
　　 或许在旁观者眼里，任何的成长变化都迅猛，也唯有当事者清楚，那是怎样一个缓慢熬煎的过程啊！
　　 云翳漫布的时候，天空往往会呈现出一派冷冽的烟青色，间或透出几缕绵白，似诗意埋下的伏笔；而太阳竟越俎代庖地化身为一枚饱满的月亮，在云端穿行，一会冲破层层屏障，一会又顽皮地隐没其间。这境况倒不由得让我想到中秋的夜晚，只是这月亮不够慷慨，没能捧出耀眼的金黄，更没有那股子一览无余的通透，是病恹恹一张失了血色的脸。
　　 鸟鸣还在稀稀疏疏地此起彼落着。东窗外那红色的哥特式屋顶兀自矗立于晨光中。
　　 五点二十分左右，喳喳的喜鹊登场了，是一个个多嘴又热心的红娘。我的心不禁为之一震，顿生喜悦，因为在民间，喜鹊可是代表着喜讯的传播者；可不是吗，在外求学半年之久的闺女，今天就要回家了！
　　 等早起的鸟儿们开完一场场音乐会，放飞自我的鸽子也落回那个哥特式的红屋顶。它们居高临下，或精爽爽在沿边站着；或悠然踱着步子扑扇几下翅膀；或彼此咕咕噜噜交颈缠绵，用喙亲吻对方的脸蛋；当然也有沉思者，离开鸽群据守一方，不声不响，将头隐在翅膀下。
　　 风吹过来，调皮地翻动着思想者的羽毛……
　　
　　 二 凡人歌
　　
　　 鸟儿们安静下来的时候，便轮到人正式登场了。人生仿佛一个舞台，每个人都是生命的主角，演绎着酸甜苦辣的剧情。
　　 楼下开始有人挪动车辆，是准备出发的节奏。从此处到彼处，身不由己的人类啊，每天更多的时候是在路上。
　　 一家家早点铺开张了，笑盈盈一张脸，迎接着最早到来的客人。卖包子朝鲜面、豆腐脑油条、煎饼果子五谷豆浆、各种馅的大烧饼……我们这的人早餐最爱吃烧饼，整天吃也吃不够，更有甚者，店门刚一开，等着买烧饼的人已排起长队。人都是奔着香味来的，不用怀疑，这家的烧饼准好吃。
　　 路边的小摊也陆陆续续摆起来，围住街角，花花绿绿还挺热闹，像给街角忽然加上了一圈栅栏。卖菜的，卖水果的，卖生鲜肉鱼、鸡蛋杂货的……大多是自家产的土特品，尤其那些蔬菜水果，还新鲜的带着露珠呢。
　　 差不多每个整齐摆放的摊位后面，都有张上了些年岁的脸，土一样的肤色，枯树皮一样的质地，身形也显得清瘦、佝偻，一头花白的发毛毛躁躁的，像蓬秋草。
　　 摊主们把更多心思和精力都花到了那些等着售卖的货物上了，轮到自己，便显得马虎潦草。当然也有年轻利落些的，却占了极少数。
　　 我曾在清晨或傍晚，无数次走过那些摊位，买上些蔬菜、水果，还真方便、便宜。
　　 几乎每个摊位的商品都那么四五样儿，装在白色的泡沫箱里，或摆成几小堆儿，或择干净捆成把子。主人们坐在一个小矮凳或一只马扎子上，有的干脆屈着腿往地上一坐，两只手抱紧膝盖。
　　 就那么眼巴巴守着，用一双浑浊的眼打量着来来往往走过的人，还要不时吆喝上几句。看有谁走近了，立马一脸兴奋，眼睛里放着光儿，一开口便唠伙儿话，亲热地喊着闺女、姐妹儿，语气里更透出急迫。不用买主多问，打开的话头止不住，像堆烂面，几乎把自己的货物要夸上天了，却又不用砍价自己先让利：不信你尝尝，反正是自己家长的，不好吃不要钱！
　　 那架势，真恨不得让买主一下包圆才好。
　　 摊主们之所以这么急切，是担心城管。通常大约八点多，极少的时候是不到六点，城管的车就来了，老远一看，红蓝闪烁。那车往往就停在南拐角，跟北面的摊儿正好对着，人并不急着下来，而是用喇叭吆喝：“赶紧了、赶紧了，快收起来，别占着道！”
　　 有时候是男音，有时候是女声。一听吆喝，胆儿大的，拿眼睛左右瞟瞟，把摆着的东西连着底布往身后的商铺门口拽；胆小的不管剩多剩少，手忙脚乱赶紧收拾，嘴里还忍不住发着牢骚。
　　 离我家不远有个便民市场，因为修路这阵子关了，可即使不关，也没人愿意去，七拐八绕的，哪比得上路边方便。
　　 其实大多时候，城管也只是吓唬吓唬，往往雷声大雨点小。一看摊贩们散了，便开车缓缓离开。于是，摊主和城管们活像镇街上的一对“冤家”，整天纠缠在一块斗智斗勇；可是双方又都不约而同地守着个度，各不逾越。
　　 相比之下，那些遛弯健身的人悠闲多了，三三两两撵着步子，往不远处的伯雍公园去。
　　 从我家窗口望出去，街道上一派繁忙热闹的景象。
　　 不知啥时候，楼下门市的音箱又开唱了。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一听这歌就知道，卖豆腐那两口子做了半宿豆腐，这会子也开张了。一股浓浓的豆香味正顺着窗户钻进鼻孔，我忍不住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楼下，那一派花花绿绿、浓浓烈烈、热热闹闹的烟火气，也似乎倏地一下，钻进了李宗盛的歌声里……
　　
　　 三 黑旋风和白闪电
　　
　　 这几天一直下雨，天气凉快了许多。将近六点，天光开始渐渐发亮，隔着阳台的窗户望出去，是一幅加了暗角的画。
　　 雨后的空气异常清新。阿三蜷在阳台的架子上，身体像小枕头般圆融。架子共四层，它给自己选了个第三层，倒也真难为它爬得上去！
　　 富贵翘着尾巴过来了。它是只纯白色的加菲猫，阿三也是，它俩同母异父，可若论起辈分则有些尴尬，富贵的父亲是阿三的兄弟。虽然富贵是只小公猫，却特别喜欢粘人，不管我是否睡着，都蹭一下跳上床，跳得过程还奶声奶气地发出一声“嗯——”。就那千回百转的劲头，简直能把人萌化。富贵的情商很高。无论在哪儿，只要喊它，都会颠颠跑过来，仰头望着，问询似地叫几声；我做瑜伽的时候，只要双腿靠墙一倒挂，它就立刻过来用爪子拍我，像是问怎么啦；犯错的时候，富贵还能看懂人的脸色，扭头故意装委屈，辩理儿似地叫上几声，脚下却利索的像抹了油。
　　 阿三主意正。除非饿了，才会像淑女般悄悄走到我身旁，用爪子轻轻拍我，充满渴求地叫；也可能是在我洗漱的时候，一下跳到近旁的洗衣机上，一边朝我叫，一边直竖起尾巴，用那面团般的身体蹭我的胳膊，是想让我抱了。
　　 一跳上床，富贵就开始给我踩奶，那双白色的小爪子，活像两只按摩棒。富贵踩奶的节奏有些急，不像阿三那般稳扎稳打。还没踩几下，富贵就慵懒着身子蜷到我的枕头边，闭着眼睛，一长一短打起了呼噜，还用一只小爪子搂住我的胳膊。
　　 就这样阿三和富贵，一个在阳台上闭目养神，一个在我枕头边。尤其富贵，那小呼噜打的啊，像一双小手挠着我的心。自从有了它们，我才真正意识到生命存在的平等与合理，也才真正懂得对动物善待并心存敬畏。想想三年前，看同事们眉飞色舞地谈论自己的宠物，我还觉得不可理喻呢。
　　 人啊，在不知不觉中其实总在变化，人生也是。
　　 嘉宝是最后来我家的，因为身上那件天然的斑纹大氅，算得上贵妇级别了。可嘉宝却只是普普通通的狸花猫，初见呆萌又顽皮，像个小野丫头，我便忍不住爱了。
　　 嘉宝来我家的第一天，因为急着出门，又怕阿三和富贵欺负它，便直接把它关到笼子里。没想到回家一开门，嘉宝到客厅了！是富贵打开笼门，一路哼哼唧唧把它叼过来的。当天晚上，嘉宝无比惬意地睡到富贵的窝里，富贵则趴在旁边的沙发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守着嘉宝。先生见了忍不住哈哈笑：这富贵，真没出息，是想给自己整个童养媳啊！
　　 闺女说猫也有老大，给别人舔毛的就是老大。可我却时常看到，阿三富贵给嘉宝舔完毛，嘉宝反过来又给它们舔，还专门抱住脑袋，鼻子眼睛一番胡噜。被舔的便仰着头，无比享受地眯着眼。
　　 真搞不懂它们间的关系。
　　 别看嘉宝小，却出奇的淘气。它一来，我的花、草编的收纳箱、家里的布沙发、电脑椅，甚至辫子绳、垃圾桶，都成了它的玩具。嘉宝淘起气来动作贼伶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活像条泥鳅，或者一股没遮没拦的小黑旋风。
　　 此刻，嘉宝也跳上床，躲在粉色的被子后，弓着身子，两只眼睛瞪溜圆，跺跺着两条小后腿儿，屁股也跟着一扭一扭的，是准备向富贵出击的节奏！富贵只要一上爪儿，俩小家伙就干到一处了，连啃带咬、连抓带挠、前翻后滚，打得唧唧歪歪的。只要吃一丁点儿亏，嘉宝就尖着嗓子嗷嗷叫，听上去真可怜。我们无论谁见了，都忍不住喊一嗓子：富贵，你那么大了，别欺负嘉宝！
　　 其实富贵真舍不得下狠口，它那是有耐性陪嘉宝玩呢。嘉宝来我家的时候确实小，刚满月，像个大耗子，走路摇摇晃晃，是我用手捧来的。
　　 每天我只要一起床，三个小家伙便连蹿带蹦地围住我，仰头望着，葡萄粒似的眼睛里满是渴求。我说：走嘞，阿三，富贵，嘉宝！咱儿吃饭去嘞！
　　 我话音还没撂利落，那两道白色的闪电和一团小黑旋风便平地蹿起，嗖一下到了餐厅的饭盆边……
　　
　　 四 一个人的朝圣
　　
　　 每个清晨，喂完三只猫，帮它们擦完眼睛，我便开始打扫。从读朱子家训那天起，我就牢牢记住：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
　　 养猫人最大的苦楚是猫毛。我眼里，阿三和富贵活像两大朵行走的蒲公英。每天用滚子粘，用除螨仪和吸尘器吸，吸完再把客厅的地垫卷起来，把地面擦干净。
　　 我这人有强迫症，看不得屋子里零乱。无论沙发，还是床铺，都抻得一个褶儿也没有。可我惹得起人，却惹不起那三只猫。刚收拾好没一会儿，三只调皮的家伙就在上面印梅花了，或者干脆用爪子掀翻被单，蜷着身子藏进去。
　　 一边收拾卫生，我会一边打开番茄畅听或酷我音乐。听得最多的是历史、人物传记，也喜欢类似于《红楼梦》那样的古典小说。听纯音乐的时候，我的思绪会像漫天飞舞的音符那般自由，天马行空。
　　 会想到好多人和事儿，忍不住生出无限感思。
　　 前阵子同事帮我把留在原单位的东西都收拾回家了，说实话，那一刻我的心情很复杂，因为除了一纸关系，我算暂别了工作近三十年的地方。青春、热血、友情，我的欢笑和泪水……就那么一下子都留在那儿了。一个转身，皆是杳然。
　　 心底不禁涌动着无限的苍凉和感慨。想想人生这本书，每个章节都意味着一个转角。几乎所有人都被命运的巨手推着，无论顺逆，都得一步步向前。
　　 其实，我离开的这一年多也并不算如意，遭遇了好多难言的世事，可谓悲喜交加。最痛不欲生的时候，人前强装淡定、谈笑风生，人后却是心碎的沉默。我读书，画画，写东西，练书法，做瑜伽……可表面的平静，又怎能抑止内心的风起云涌！
　　 不敢想，不愿想，却又总身不由己；那段日子，内心里更强大的自我始终在暗暗与意志里的软弱较量。不是打倒就是被打倒，一个人最大的敌人始终是自己。
　　 以无数个失眠的夜，一次次忽然袭来的心痛心悸，和瞬间说不出冷热的汗流涔涔，慢慢消解着心头的块垒。感恩家人不弃，感恩我养的这三只猫，更感恩音乐和文字，是他们一天天治愈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