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岁月会老去，虽然时光会流走，不过，时空总是在轮回当中的，触景生情、睹物兴情，找到一份远去的记忆，引发一段神奇的过往，一个故事就可以娓娓道来。或许，一份美好记忆，总是深藏在一份当初的善念之中，带着无尽的感恩，成长为一个个惊喜。
　　 桂西山区，“九分石头一分土地”，村庄的存在显得无比牵强，只是，人类的智慧让大山有时显得可爱，浅薄的土地上，往往生长一些可以开花乃至结果的果木。于是，村庄和果木便形成了一种默契的存在，房前屋后，山里人会栽种梨、桃、李、桔、黄皮……当然，还有枇杷，只不过，枇杷的存在却显得较为卑微，因为它的果实从来没有像梨、桃、李、桔、黄皮那样深受欢迎，要么颗小、要么味酸，还有千篇一律的核大。
　　 总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家的果木总是那么少？或者说为什么我家总是种不活果木。我曾努力地在春天栽种应该栽种的果木，却没有成活任何一株。或许，应了山里的那句话，“太穷了，连果木都嫌弃”。于是，我的童年注定带着太多的缺失和遗憾，我只能看着别人家的果木开满一树美丽的花朵并结上一树丰收的果实。
　　 堂哥家种了很多果木，每天放学，他都会爬到高高的梨树或那棵已经很老的桃树上，选取两只个大的果实往下扔，我就在树下。这个过程是在偷偷进行的，因为，堂哥的父母并不支持堂哥的行动。而我，并没有任何责怪堂哥父母的意思，因为山村的每只果实，都带着一份不容不易的收获。所以，我一度在埋怨爷爷或父亲，为什么他们不能像堂哥家一样，栽种梨、桃、李、桔、黄皮……
　　 现在想来，我不应该埋怨爷爷或父亲。因为，爷爷或父亲看见我在堂哥家的果树下等果的情景时，他们一定是心酸的，我没有理解爷爷或父亲那种卑微的感受。这是我的错，也是我多年后对父亲举动的理解。
　　 在父亲看来，土地应该用于种植粮食。果实可无可有，但每天的口粮必须保证。所以，我家的土地上很少有果树，哪怕是房前屋后，每年大都会种上玉米。
　　 其实，我家也有果树，但大都是那种个小、味酸、核大的枇杷树。菜园一角的那棵老枇杷树不知已长了多少年？树干粗大笔直，树冠枝繁叶阔，尽管果实细小，但总挡不了我在老枇杷树上的爬上爬下。不过，这份遥远的记忆并没那么清晰，我只能依稀地记得，我曾爬过那棵老枇杷树，而且，我的手总是无法够着那些长枝上的果实。这份记忆不时会出现在我的梦境中，让我有种烦心的悸动，因为老枇杷树的悬空实在太高。
　　 或许，枇杷树的地位是真的卑微，以致它们只能生长在最贫困的人家。我不知道，为什么贫困人家的枇杷树总是长得枝繁叶茂？或许是，贫困人家种不活其他果树，任由枇杷生长，而富裕人家早已把那些生长多年的枇杷老树给伐掉了。当然，山里人家没有“富裕”的说法，都需要穿梭在莽莽的群山之中，都要经受风吹雨打，所谓的“富裕”也仅限于口粮满足一年之需和多种了几棵果木。
　　 大山的人们，祖祖辈辈渴望走出大山，告别肩挑手拿、跋山涉水的日子。只是，要告别祖祖辈辈的生存方式，谈何容易！山下有河流、有水田，但没有属于山里人的房屋、没有属于山里人的菜园、没有属于山里人的道路。山里人分到山下的水田也仅限于那一亩三分地，需要在不断地翻越和攀爬中进行耕作。我总是认为，山里人的翻越和攀爬是贫穷的一部分，用脚步去丈量一座山的高度和一条路的长度，带着卑微和无奈。于是，我无比羡慕山下那些生活在河流边、水田傍的人家，他们打开门就可以看到赖以生存的庄稼，从来不用担心庄稼是否缺水、是否着虫。于是，山上人、山下人，两种不同的居住方式，代表着两种不同人群，一种是贫穷，一种是富裕。
　　 “不想当农民就好好读书”，这是山里人教育孩子的方式，尽管这种方式略显粗暴，但，这或许是山里人走出大山的不多选择，甚至是不二选择，因为山里人无法改变山的高度和路的长度。不过，在我看来，“读书改变命运”还只是一个未知的希冀，亦或憧憬。因为大山实在太贫穷了，读完小学就改变命运是不太现实的，而大多数山里人家根本无法支撑孩子继续求学；还有，一些人家的孩子学习成绩实在太差，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可能无法考上初中。
　　 堂哥家较为“富裕”，口粮满足一年之需，只不过，他家的“富裕”是建立在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的劳作当中的。堂哥家土地多，劳作强度大，地里的农活永远干不完，加上堂哥的学习成绩一般。于是，堂哥像那些土地多的农人孩子一样，没读完小学就被拉回家干活了。这对堂哥一定是不公平的。还好，堂哥在回家放牛两年后，在“九年义务教育”政策的执行下，他顺利地读完小学并升入初中，只是，初中还没读完，人高马大的堂哥便外出打工了。我知道，这一定是大山的贫穷造成的，父母越来越年老，而土地上的活却越来越多，初中没读完便外出打工是大山一道景象，是一种无奈和无助的逃离。
　　 还好，我的成绩一直很优秀，学校为了奖励我，其实也是为了保障我的求学，学校给我免了所有的学杂费，就连初中一年级时父亲所缴的学费也一并退还了。这让父亲感到非常欣慰，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眼神里那份满足的爱。其实，父亲是谦卑的，他做任何事情都会征求大家意见；而且，父亲总会支持我的想法，满足我的愿望，保护我的行动。
　　 堂哥外出打工，我也远方求学。从此，我和堂哥的交集少了，甚至感觉到了彼此的陌生。堂哥每年过年才回家，当他回到村庄时，果树已完成收获，就连叶片都已掉得剩不了几片。所以，堂哥没有机会爬上那棵高高的梨树和那棵古老的桃树。而我在暑假回村里，可以邂逅盛夏的果实，只不过，山里人不会去摘别家的果实，这是大山的法则。当我看到年幼的弟弟在堂哥家的梨树下捡了掉落地上的果实并分食给我时，我的心在滴血。我可以承受任何苦难，但我不想让年幼的弟弟去捡食那些掉在地上的破果和烂果，可是我又无力和无助，我是真的无法购买一个完整的梨，无法让弟弟吃上一口完好的梨。
　　 菜园那棵老枇杷树在我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死亡了，这一切，年幼的弟弟无从知晓，因为老枇杷树死亡时，弟弟还没出生。我是目睹老枇杷树死亡过程的。最后的几年，老枇杷树盛开了满树花朵，开得密密匝匝，似乎在呈现最后的美丽，也会结上满树的果实，只不过，果实在长至快要成熟时便蔫了。父亲说老枇杷树得了一种“蔫果病”，而我却认为，是老枇杷树的地位太过于卑微，它想以一种丰收的方式唤起人们的关注，只不过，老树无力，无法供足果实的充沛水分，以致果实蔫坏了。还有，我认为是老枇杷树因为产果用力过猛，供给果实水分和养分的能力不及，以致死亡的，就如一位衰老的母亲。
　　 老枇杷树的死亡让我家再也没有任何一棵像样的果木，我在老枇杷树上爬上爬下的过程从此只能在梦中呈现，我失去了惟一能够炫耀底气的果树。
　　 时光飞逝。从农村到城市，再从城市到农村，四年八次往返，我毕业了。这四年来，早已家徒四壁，两个弟弟被迫辍学，家里实无法供养三个孩子读书，弟弟们初中毕业就被迫外出打工，一个寒酸的家庭在大山深处艰难生存，父母的双手更加粗糙，脸上更是愁云密布。
　　 因为就业政策的变化，我们不再包分配工作。这是父母不愿看到的，他们期望我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这是大山的规律。可我，只能像那些每年回村一次的打工人，混入茫茫的打工群流当中。还好，在一次乡镇公开招聘干部的考试中，我考上了，在父母看来，这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尽管收入不多，但稳定了，了却了父母一桩心愿。我想，能够了却父母的心愿，也是对父母的一种孝敬。或许，这只是来自大山的一种想法，但又能怎么办呢？我只是个来自大山的孩子。
　　 经过三年的打工漂泊，我终于安定下来，到一个最偏僻的乡镇工作，由于实在太偏僻，刚工作满一年，在“撤乡并镇”的过程中，我所在的乡镇便撤销并入大镇。大镇的一项工作是发动群众种植大果枇杷，据说大果枇杷不再是那种个小、味酸、核大的枇杷，而是果实大如鸡蛋，而且多肉多汁，糖分足。只是，群众还是抱着观望态度，因为这种新品种枇杷谁也没种过，群众对土地无比珍视，他们是不轻意尝试发展一种新的产业的。还好，善良大胆的群众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种下了很多大果枇杷。路边丢弃几株大果枇杷苗木，我问，“为什么要丢呀？”得到的回答是，“都不知道种得成功不？”我选了两株较为茁壮的苗木带老家，种在以前那棵老枇杷树的旁边，因为没指望新品种枇杷能够开花结果，以至最后遗忘。
　　 随着国家易地扶贫搬迁政策的实施，山里人纷纷搬离大山，搬离那些肩挑手拿、跋山涉水的日子，山下有整齐的房屋、干净的街道以及便利的交通。这是大山百年的变迁，从来没想过，山上的人们也能居住在有河流、有水田的地方。山上那些牵强存在的村庄逐渐消失了，只居住着少量故土难离的老人们。人去楼空中，我在感受到一个时代的伟力，也感慨到一段时光的瞬间消失。
　　 父亲说我种的大果枇杷进入丰果期了，而且最大的果实真的有鸡蛋那么大。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十多年了，我家终于又有了一棵可以结果的果木。
　　 父母依然住在山里，他们说山里的空气新鲜。当我走向我种的那棵大果枇杷树时，发现父亲用石块围住了树根，还培有农家肥。从父亲的施工痕迹来看，他的操作过程应该在很多年前，而且是一直持续着的。所以，我种的大果枇杷会结果应该是父亲多年护理的功劳。
　　 我的愿望：我种的枇杷树能像以前那棵老枇杷树一样，树干粗大笔直，开满满树的枇杷花，结满一树再也不会蔫萎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