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芒种】笨小孩(散文)
“哎哟,往着胸口拍一拍呀,勇敢站起来,不用心情太坏;哎哟,向着天空拜一拜呀,别想不开,老天自有安排……”
鹏儿挺着他肉乎乎的大肚子,对着面前的大屏幕,在一遍一遍地吼着华仔这首三十多年前的老歌曲,坐在前面角落里点歌的康康按捺不住,摸起搁在屁股后面的另一只话筒,也跟着吼了起来。
已是深夜十二点多了,来时四面“楚歌”、此起彼伏的欢乐时光,此刻开始变得慢慢安静了下来,大多客人都回家了,前台收费的姑娘坐在高脚凳上耍手机,送酒水的服务生难得一阵清闲,只是按照安排好的位置,自顾自站着,偶尔打打哈欠。B06包间的歌声,在此深夜里,显得更加粗狂奔放了太多,声音飘出了门缝,顺着走廊,一直飘出了欢乐时光,飘向了此刻车少人稀的龙山路……
一
鹏儿和康康都是地道的潍坊本地人,也都是八十年代初期的独生子,他们是看着《黑猫警长》,唱着《笨小孩》,嚼着大大泡泡糖长大的城里孩子。这两人的身份,要是搁在我初中那时候,都是走道儿都会刻意躲开的角儿。躲开城里人,这是我最坏的一个脾气,自小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像他们是另外一个星球来的生物,我的“科技”压根儿降伏不了他们,本着求生的本能就躲呗。按照这个认知,鹏儿和康康妥妥就我眼中的外星生物、危险分子,但奇怪的是,他们俩偏偏是我在潍坊客居生活的十年中,交到的最铁的兄弟。
实话讲,我们仨的交情还真算得上始于酒肉。彼时他们两位均未婚,也没有对象,我稍好点,有对象,但也未婚。我们白天卡点上班,下班不约而同凑一起,谋划开始一天的真正生活。三人你一三五,我二四六,多出一天石头剪刀布,倒霉的主动买单。如此这般,每日先是去“胶东小肥蛤”或者“大自然烧烤”里吃饱喝飘,然后或者骑车,或者打车直奔欢乐时光。量贩式KTV,价格不贵,小包也就一百多,时间基本不限,唱到睡着为止。
那日深冬,大雪纷飞,下班后依旧凑一起,约好一起去市区那家常去的“翠峰苑火锅”,因为康康说这家的虾滑最好吃。然后四人打车,趁着暮色直奔翠峰苑。其实那时候,我很不喜欢火锅,所以每次都会给自己买两包方便面,一个生鸡蛋,最后放在锅里煮着吃,这次也是一样。没办法,少数服从多数,这个规矩我也拗不过他们。在翠峰苑一顿“操作”,早已酒过三巡,擦把嘴出门,顺理成章又直奔不远处的欢乐时光。
吃饱喝足后,趁着七分酒意唱歌是最好的状态,这是我们一致认同的,因为那个状态下,人是不要脸的,可以随意嘶吼。我最爱唱伍佰的歌,有点阴沉,有些伤感;康康每次都和我抢话筒,因为他也喜欢,但他比我厉害的是他可以唱一些粤语歌曲,不过大都唱一半就变成了大白话。唯独鹏儿是典型的酒后麦霸,一个包间俩话筒,其中一个,基本是他专属的,我和康康的歌,他总要吼两句,不过他最擅长饶舌Rap,每次都要点几首自己觉得最得意的饶舌过过瘾。当然,歇斯底里、面红耳赤是不可避免的。
那天在火锅店,鹏儿已经喝了四个小二,还和我们一起饮了不少啤酒,之后在KTV又不断用啤酒润嗓子,边唱边跳边喝,两三个小时后,酒醒了,人累了,一肚子火锅,早已消失了。走出欢乐时光,已是凌晨两点多,走在雪地里,鹏儿突然嚷着非要吃东西。但这个时点,饭店早就关门歇业,哪里有吃的呢,最后没办法,瞅到了不远处的必胜客,这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遂一行人直冲必胜客而去。
必胜客虽矗立在此多年了,但实话讲我们很少去过,这玩意儿说是西餐吧不够档次,说是中餐又不正宗,还死贵,所以不太“适合”我们,因此也就光顾较少,自然也没什么吃喝的经验。睡眼迷离的服务员问我们吃几寸的披萨,几寸?我不知道,康康也摇头,鹏儿也不知道几寸是什么概念,最后没法子,索性就说:“来个最大的吧……”
陪着鹏儿吃完披萨,吸溜完一盘子酸溜溜的意大利面后,我们基本都醒酒了,推推搡搡中走出了必胜客,准备各自回家。但大雪下了半夜,出租车师傅们早已回家睡觉了,宽敞的东风大街上,只有白花花的积雪,哪有什么出租车呢。
那日凌晨三点,我们仨疯疯癫癫,愣是前扶后推着,在潍坊最宽的大马路上滑了半夜的冰溜子……
二
二零一二年三月,我结束了近四年的租房生涯,赶着周六折腾着搬到属于自己的新居。
我是外来人,在当地无亲无故,所以人们印象中的所谓乔迁之喜,在我这里似乎显得落寞了许多,没鞭炮,更无道喜之音,唯一陪着我的,恰是几个平日里吃酒的兄弟,这里面就有鹏儿和康康,另外还有张友、老李。
这四人和我同单位、不同部门,因年纪相仿,气味相投,所以平日里总是凑一起浪费粮食酒水。这日我搬家,物件不多,唯一的两个大件就是冰箱和洗衣机,除此之外,是些零七八碎的东西,诸如锅碗瓢盆,桌子板凳,以及大包小包的被褥衣服。不过虽说不多不多,但靠我和女友,也是很够呛,单单那个比我还高的冰箱,我就没法从六楼弄下去。因此便在周五的饭桌上就给几位兄弟打好了招呼:“我说哥几个,明儿举哥我搬家哈,都看着办。”
上午九点多,鹏儿首先摇摇晃晃推开了门,接着康康,老李,张友都走了进来,一个个进门就吆喝着要吃的,我这都打包呢,哪儿有吃的呢,遂扭头就说:“看见没,客厅这冰箱,够你们啃了,抓紧给弄下去……”
四个壮汉,前俩背着,后俩扶着,轮换着,一直从六楼摇摇晃晃,吆五喝六地弄到了一楼,然后骂骂咧咧地再爬上六楼,开始搬洗衣机。三四月份的潍坊,温度已然开始提升了,加上楼层高,这几个家伙往返这么几次,个个早已如清水浇头,热汤洗脸,期间骂骂咧咧的声音就和手中的活儿一样,没停下来。忙活了一个多小时,算是把东西都挪到了楼下,我与女友再次检点,最后锁门,一同下了楼。老李没问我,自己做主去联系了一辆小箱货车,停在了楼下,几个人继而忙活着开始装车。
到我的新居也就隔着一个不远的小区,车子转眼就到了,汗珠子都没落下,又开始卸车。又是一顿闹腾,呼哧呼哧,汗流浃背。
那日下午收拾妥当,免不了又去喝点吃点,虽然我嘴上说是在变相给他们付“血汗钱”,但讲真心话,我也是想以此来庆祝一下总算住上自己新房子的欢喜,没有他们给我热闹热闹,该是多寂寞的乔迁呢。
说实话,那些年月,我们工资收入都不多,如果请搬家公司,少不了一个月的工资就飞了,这几位兄弟闷头一顿操作,兄弟打心底里一直心存感激,但这感谢的话,至今都没说出口,那是记在心里了。
同年七月,我与恋爱八年的女友终于结婚了。因在潍坊无亲人,因此正式婚礼在老家按照农村习俗办的。但回到潍坊,面对公司的同事朋友,不摆酒说不过去的。因此,在我结束了老家婚礼,准备返回潍坊之前,提前联络了鹏儿和康康,拜托他们帮忙统计了下贴人数,需要的喜糖喜酒数量,以及酒店订桌等一应琐事。
请客选在周六,临近中午,公司的同事和领导纷纷到来了,我与妻子忙着在门口迎接,而里面引客就坐、烟酒招呼都交给了老李和张友,鹏儿和康康则和我们一同守在门口迎接,鹏儿负责接待、散烟,康康则抱着一个包,负责收红包。别人结婚喜宴,都有俊男美女相配,也有双方老人压阵,而我们的喜宴,除了新郎新娘,就是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活脱脱哼哈二将,想来,也是喜气盈门哦。
那日招待同事朋友的喜宴,虽然没有长辈,也没有亲人,但在我几位兄弟们的簇拥下,我们也轮桌敬酒,按人发糖,该有的礼数一点没少,鹏儿和康康,老李,张友等人,穿梭在饭桌之间,时而递烟送酒,时而招呼菜品,颇有几分专业人士的样子。
其实我知道,他们可能也是第一次张罗,但他们不跑动,我这喜宴就得停摆,他们把我当成了家人,他们也就是我在潍坊的家人,家人为自己家人忙活婚宴,他们觉得义不容辞,这也许就是山东人的“道”理。
三
我们这帮兄弟基本都是在初进社会,没钱没身份,甚至被公司一些领导们垂着眼皮看待的时候相遇,并走在了“一起”,然后在大企业里,默默无闻地做属于自己的一份工作,以最世俗的轨道,一个个开始谈恋爱,买房子,结婚,生子……在这期间,我与鹏儿,康康三人的铁三角、饭搭子,就在我结婚后,开始慢慢有点“破裂”的迹象,到鹏儿结婚后,我们的这个“团伙”算是彻底散掉了。人生也许就是这样,在该做什么的年纪就该担当什么样的角色。婚后,不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了,所以渐渐地,吃烧烤的次数少了,去K歌的次数更少了。
二零一五年冬月初,我女儿降生了。这也是我们兄弟们迎来的第一个晚辈。鹏儿和康康也跟着兴奋异常,孩子出生当天,鹏儿带着他的折叠床来医院,陪在我身边,守在产房门口,然后再和我一起,推着妻子和女儿从产房回到病房,与我一起一前一后,把妻子从推车上挪到病房的床上。妻子一直称呼鹏儿为鹏哥,鹏儿调戏我说:“大舅哥陪着自己妹子生孩子,天经地义……”
女儿出生后,鹏儿和康康总是隔三岔五来家里,逗逗孩子,蹭蹭饭,他们与我一起见证过女儿的满月,一起操持了女儿的抓周。他们进我家,如入“无人之境”,而我也从不待他们如客,来去自由,不迎不送,这本就是家人之间该有的样子。
二零一八年初春刚过,我因个人事业规划的原因,决定辞别干了十年的老东家,携家带口离开潍坊。临走那日,我将家里的全套钥匙,尽数交给了鹏儿,委托他平日去开开窗通通风;康康的QQ空间,在那日留下了一首四句极不对称的打油诗:“纵有千杯不舍情,滴滴畅饮意情谊。从此前程各似锦,相聚岂知何年月。”
四
前几日因公出差、回到潍坊,刻意空出了一个晚上,遂急忙忙联系了康康,鹏儿,老李,约定地点还是“大自然烧烤”——那个十多年前几乎每天晚上撸串的老牌路边排挡。
各自搬来小马扎坐下,因我和康康都开车,所以不能沾酒,老李虽然骑着电驴,但也扭捏推辞,估计是备孕中吧,所以只剩下鹏儿一个人喝酒,为了不让他太寂寞,遂起身到身后的便利店给他买了瓶红星小二,捎带一包烟,这两样是他的最爱,十多年前,每次吃大自然,他必须先闷一瓶小二,这个习惯我们都没忘,兄弟得继续“惯”着他。饭间,康康唏嘘感慨:“怎么觉着我们还是二十来岁呢?你看看身边这些喝酒的小年轻小姑娘,咱那时候喝酒时,估计他们还在写暑假作业呢吧,哎呀,哎呀……”
撸串结束,已是夜间十一点了,不甘心就这么结束,遂提议:“去欢乐时光吧,吼几嗓子?”
鹏儿摇头晃脑道:“切,你还能吼得动?”
康康说:“去啊,走呗,唱一会儿。”
距离不远,开车五分钟到达,沿着熟悉的路,上二楼,要两小时包间,四瓶啤酒,两瓶清茶,一包瓜子,一包花生。我们熟悉而久违的夜生活回来了。
康康一顿操作,点了二十多首歌,然后坐下来嗑起瓜子。我过去一看,发现他点的歌曲,除了几首他新近学的抖音热歌之外,其他都是十多年前我们最喜欢唱的那些老歌,诸如《挪威的森林》《童话》《大海》,还有《笨小孩》。
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歌词,熟悉的场景,更有再也熟悉不过的三个青年,唱的人在嘶吼,听的两人在笑,康康凑到我耳边,吼着说:“举哥,我咋感觉我们一直没变呢!”是啊,我也不禁有种恍惚,有种穿越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妙,很真切。
我们真的都是笨小孩,出生在贫穷的八零年代,成长在港台明星驰骋亚洲的九零年代,生活在房子贵如金的两千年代,奋斗在与九零后、零零后抢饭的当下,我们赶上了义务教育却错过了分配工作,赶上了大学门槛降低却也赶上了人才贬值,笨小孩的一切,都要我们自己用两只笨拙的手去抠、去抓。华仔唱着笨小孩,不一定是真的笨,而我们不厌其烦地唱笨小孩,是真的用心在唱我们自己。
五
有人说,人生一路,就如乘着列车旅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路上遇到就是缘分,能陪着聊天嗑瓜子过几站,那就是很大的缘分了,但无论多么聊得来,到站了该道别还要道别,毕竟路得自己走,但不论分别到几条路,我们都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急速奔驰着。这车轮子就是时间,耳边刮过去的风,都是一寸寸的光阴。我们相遇那年,都是二十多岁,身材健硕的小伙儿,跑到今天,“车”没停过,人变了很多。风刮走了康康原本茂密的黑发,早年那片密不透风的黑森林变成了三伏的里沙丘,稀稀拉拉的头发如风中颤巍巍的胡杨树,早就遮不住“地皮”了;风也太大,把鹏儿吹成了一个两百多斤的气球,中年人该有的三高标配,他都有了。而我呢,高高挂起的发际线前面,是一掌多宽的额头,瓦明锃亮地,像极了疾驰的岁月这列火车的大灯,在朝出夜归的路上烁烁生辉。我常常自嘲,如此下去,不过三五年,夜间开车我都得戴帽子,否则对面的司机都骂我开远光,贼拉晃眼。
老人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很庆幸在我东奔西跑的这十几年中,虽然远离了父母,但有幸遇到了几位能打能骂、相帮相扶的兄弟。我跟人说我这人脾气倔,交友太挑剔,不过他们或许就是我挑挑拣拣中,找到的几位能一起玩一生的朋友。我的朋友不多,但就这两只手能掰扯清楚的几个兄弟,却是我在江湖上形单影只的时候,还能不会觉得心里发虚的最大底气,当然,我也希望我是他们在酒醉之后的胡言乱语中,顺口就能喊出来的一个角儿。
鹏儿的歌声再次响起:“哎哟 向着天空拜一拜呀 别想不开,老天自有安排;哎哟 往着胸口拍一拍呀 勇敢站起来,管它上山下海;哎哟 向着天空拜一拜呀 别想不开,老天自有安排,老天爱笨小孩……”
兄弟,走一个?走,走起……
希望我们也可以是值得记住一生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