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那山坡是开着花的，洁白的芍药花在微风中摇动，野葡萄藤缀着豆粒般大小的青涩果实，在矮树丛上攀爬，泉就这么清清亮亮地汪在起伏的绿里，像女孩子的眼睛，澄澈又羞涩地注视着夏，注视着飞来飞去的蝴蝶，注视走近它的飞鸟和人。
　　 这是在婆婆家的蚕场看到的，十几年了，它飘浮在我的梦里，越来越朦胧，越来越缠绵。它在大山里，没多少人见到它，感觉被它照亮和滋润，是一种缘份和福气。
　　 孩子放暑假了，孩子的爸爸开着借来的旧吉普车，我们急切地驶出城市。
　　 草长高了，树叶的颜色深了许多，玉米苗已经一尺多高，又宽又长的叶子上，亮亮的阳光。豆地、甜菜地、烤烟地都过去了，一片开满淡黄色小花的菜籽地扑来。我和孩子禁不住把头伸向车窗外，心随着无数蝴蝶的翅膀轻盈起落。
　　 绵延的山脉就在眼前。看到蚕场的房子，房子走出女人。我们下车，孩子爸爸和她打招呼，他见到了家乡人。孩子把注意力放到院里的几头牛上，那头黑底白花的小奶牛干净羞怯，孩子坚持摸它，它坚持地躲着。
　　 院外就是密密的蒿草矮树，小路旁边的树上，有大朵白色团状的花，儿时就熟悉又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闪现出来。我抚摸着像高梁米粒、很多细蕊的、小小弱弱叫兰的花儿，仿佛抚摸我童年时采的一大把野花，还有抱在怀里的快乐，和远离它们时的寂寞。
　　 有细小的水流在树木花草的脚边流过。这是泉水，我日夜追寻的泉水啊！看它清清浅浅地流着，无声无息，又不停止，它到底要走多远？去哪里？如果我是它身上一小滴水，是它脚边一株草，我会知道清凉和远方。我今日在它跟前，明日后日依旧会思念，会渴望。城市的栅栏隔开自然，隔开湿润，我们饥渴，心枯竭时不知去哪里寻找，傍晚蚂蚁一样涌上大街，呼吸被楼房过滤了的风。
　　 向山坡走去，细细的山泉水清清亮亮，它低低地唱着歌。隐在密集的植物中间的另一处泉水，被遮得有些发暗，小虫子在上面跳着，水下面巴掌大的一块，冒着细小的水星，旁边一角硬币大的一处，鼓出的水翻动着细沙，这两处就是泉眼。出口的地方还有一处，细沙被喷起，我把手按上去，手指被抬起，再按上去又被抬起来。喷涌的泉！我激动地看看天空，鸟儿飞过，流云飘来，但都是静悄悄的，除了我们三口人兴奋的说话声，就是泉水流出去的声音了。
　　 我和孩子都捧着喝，它清冽甘甜，似乎有绿的味，风的味，奔突流动的味。如果有瓶子就好了，我会装一些，让城里的亲人朋友，同事也喝上几口。
　　 这里所有的山坡都放着蚕，养蚕人一开春就上山来，他们住的棚子是用柞树枝子搭成，没有门，睡着醒着都和风、雨，和蚕相通。日日喝着泉水，虽然又苦又累，但面色红润，满心希望。
　　 洁白的羊，猩红的野花，诱惑我顺着小路向沟的深处走。孩子爸爸要回去，说下雨路就不好走了。我看看云，雨是不会下大的，小路的尽头说不上有高而密的树，有幽避的意想不到的美。
　　 我坚持走下去。
　　 然而没有，依旧是起伏着的灌木和庄稼。就是这一小会儿，闯下了大祸。雨下起来，路迅速湿了，车在路上打滑放横，试了几次都是这样，硬往前开一定会滑进沟去。我后悔没有听他的话。离开农村太久了，我已不熟悉这里。
　　 我们和出来帮忙的老乡都站在雨里，孩子爸爸生气焦急的脸，孩子无助茫然的脸，让我的泪水涌出来，快乐一瞬间变成了痛苦。我为什么惧怕荒远的山？城市的门并没有锁上，我无谓地囚自己这么多年，其实离泉并不是很远，怎么不能独自带孩子来，用脚步丈量并缩短彼此的距离？
　　 那位大眼睛的小伙子回去把四轮子开来，他的内弟拿了犁，我们都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啊，他们把路犁开，再犁开。我含泪笑了，他们多聪明，犁出的土是干的，车上去再不会打滑。车终于开出来了，可是耽误这一会儿，路就软了，走了一段又陷住，推出来再开仍然如此。
　　 雨停了，阳光灿烂地照着。在一位农人的指点下，车退到另一条路上，只一会儿，又横在路边。孩子躺在车后座睡着了，天边又爬上阴云，车的水箱也好象漏水。我要孩子爸爸带孩子回去，我留下来看车，他什么也不说，生气地去找刚才帮忙的两位小伙子。
　　 过了好久了，他还没回来，雷声响了，阴云布满大半个天空，凉风刮起，孩子仍在车里沉睡。我抱住臂，这样似乎会暖一些，似乎能护住急切的心。青翠绵绵的山峦，山峦边上如织的田野，在云的阴影下，好象柔软的绿海荡漾开去，那么辽阔，那么美。为什么要远游，脚下的土地如此壮丽，我竟不能用语言去描绘。面对旷远深邃的自然，人类是多么渺小。泪水一次次涌上来，我陷进自责里。此时更深切地感到，快乐是短暂的，快乐应像糖一样含着。刚刚寻到的泉水，也在阴翳里了。
　　 雨哗哗地下起来，孩子爸爸领两个小伙子开了四轮子来，他们在前面引路，车还是打滑，土路旁是很深的沟。我叫起孩子，想搂住她。孩子爸爸说：“你们俩都下去，车掉进沟里就有生命危险，豁出我自己吧。”听了这话，心震了一下。最后还是在那位小伙子的指挥下，在地里开过去。农人在帮我们，我们压着农人的庄稼，走到硬的沙石路上去，后面的两个小伙子，被一片砖房挡在大雨中，看不见了。
　　 一天就这样过去，当夜晚重又温柔地笼着城市的时候，我躺在舒服的床上，静静地把流失的泉水，一滴滴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