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毛女！”老公的一声呼喊，将坐在电脑前专注于江山文学网的我惊醒。他不说我竟然忘了我头顶一片白发，一时惶恐不已，想自己不会就这么跑出门了吧。
　　 发现白发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就这么几根其实也无伤大雅，问题是这白发生长速度太快，蔓延性极强。我忧心忡忡，逢医便求良方，药与食疗双管齐下，却丝毫不见功效。最后只能求助于染发。先是一年半载去美发店染一回，随着年龄的增长白发多过黑发，染发的间隔越来越短。四十八岁后，须十天半月补染一次，那时我的理发费也像白发噌噌上窜，千元充值，七五折后从四十元一路窜至九十元，染发更需好几百，而染一回连一个月都撑不了，这我哪里舍得，只能自己在家里染一染，烦不胜烦。不染发缝便是瘆人的白，白发像一把刀横在心上，虽不会刺破，却有着大限将至的悲凉。我天天盯紧白发的生长，神经绷得太久太累，渐渐懈怠麻木，越来越疏于染发，常常要拖到同事好意提醒，眼神中流露的惊诧与怜惜让我不安与羞愧，慌忙动手补染。
　　 退休后的我一切从简，白发能拖决不染。并非懒的缘故，而是心态随着白发的绝对覆盖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首先省去高昂的理发费，换了家普通理发店。这价格在小城也确实贵得离谱，我最后一次剪发竟然飙升至一百二十元。店铺环境是不错，三百多平米很有些豪气，玻璃围墙更是视野开阔，外加按摩洗发椅，都是高配，只是这些与发型又有何干？那些时尚的奢华不再是我这个年龄的追求。我只是有些舍不得为我剪发近十年的理发师，习惯了他理发的手法，习惯了他亲切周到的态度。
　　 调整了理发规格，幽居家中的我连买衣服的热情也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已没有染发的心情，将来满头白发的我还能穿什么款式的衣服？我的服装一直以来都比我实际年龄低一轮，天生吃不胖的我体形和年轻时没什么不同，想想我那还是簇新的浆果红、秋香绿的羊绒短款外套，尤其是那种黄真是爱不释手，艳与柔并存，说不出的雅致、时尚。倘若一头白发，我怎么敢触及这样俊俏的颜色，更何况搭配它们的是铁锈红裹裙、黑色高腰开衩一步裙呢。看来我还是要继续染发啊！可就算染发我也没什么机会穿这些衣服，不再需要上班的我平时在家只能穿睡衣，去老爸家还是穿睡衣。外出不过是家与老爸家间距的往返，中途最多去趟超市，骑电动车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一路上还必须戴着头盔，蒙得严严实实，谁又看得清你穿的什么，谁又认识你是谁？
　　 这让我再次萌生不染头发的念头，可还是犹豫不决，不是所有的场合都可以顶着头盔进进出出。虽已退休，没有同事的监督，路人恐怕也会围观我，毕竟我看上去还没有那么老！
　　 三月中旬儿子成婚，我和上海的小姨视频，比我年长十岁的她早已银发如霜，家族遗传没有办法，如今遗传到我们姐妹。小姨说不想染发了她戴假发过来。
　　 我开始以为是满头假发，小姨视频戴给我看，我才知道原来假发还有发片之说，并不需要裹严实了脑袋。我大喜过望，从此坚定了不再染发的决心，尽管我网购的假发并不理想，戴上去没有美化更像是丑化，我是不会佩戴的，但有了它就有了应急的心理保障。人有时候需要的并不是实质性的帮助，而是内心的一种安慰。
　　
　　 二
　　 “白毛女！”老公见我发愣，又喊了一声。我故作生气白了满头天然黑发的他一眼，他嘻嘻一笑继续去刷他的手机。我知道他已然适应了我渐长的白发，不会再想法子去买什么生黑发的鬼话产品，来挽留我即将逝去的黑发。
　　 只是我的两个姐姐还是不习惯。大姐比我大两岁，天生爱美，本身条件又好，五十七岁的人，看起来不过四十来岁的样子。二姐和我们长相不同，是另一种带了南方韵味的大眼美女，她是我们三姐妹里最不讲究的一位。自从有了孙女操劳过度，明显地衰老了。我原以为她不会在意这些，谁知竟然和我提起什么美容针，我予以制止，这个年纪做这种无益于健康的事干什么？她却不甘心，又伸出双手给我看，嫌弃手背上的老年斑竟想到激光除去。我瞪大了眼睛，不相信这个臭美的人会是二姐。我也伸出手，52岁的时候我的手背几乎是一瞬间涌现出五六颗老年斑，当时的我紧张得不能呼吸，不敢相信暮年已至。如今再看，不过是几块褐色的斑，没什么大不了。二姐却耿耿于怀，原来她现在要接送孙女上幼儿园，生怕被那些时尚的奶奶姥姥们比了下去，以至孙女没有了优越感。天哪！这个时代，老人疼孩子真是疼到了心尖尖。又何况独子独孙，一退休就接上了带孙女的二姐呢？照顾孙辈是如今退休老人普遍的一种生活状态，不管喜忧，都是无法摆脱的甜蜜负担。
　　 大姐还没有孙辈，和我一样无法体会二姐对孙女没有下限的宠溺。但大姐和我的退休观却截然不同，不像我彻底回归家庭，她是离开单位走向了社会。参加老年大学，参加演出，整天不是唱就是跳。买新衣的兴趣不减反增，天天左一套右一套，看得我眼花缭乱，提醒她注意节俭。大姐反击让我注意文明创建，别人未老就披着一头白发到处跑，破坏了城市风景，影响了路人心情。
　　 我无语，其实我也担心，害怕这样出门，害怕成为马路焦点，害怕路人背后说我懒，头顶白了一大片都不知道动手染一染。十年前，银行一位朋友头皮肤过敏无法染发，露着森森白发上班，和年轻的脸极不协调，我们和她的同事都看不下去，最后她竟然打了过敏，白发染黑。十年后的我开始步她后尘，我不会妥协，毕竟现在的我比当时的她更接近自然白发的年龄，只不过稍稍提前了一步。
　　 大姐对镜左顾右盼，皮肤依旧细腻洁净，丝质碎花上衣犹如一片桃花，系带长裤宛若彩云飘飘，润白的手腕上戴了一串石榴籽般透着粉红的水晶手串。一举一动，确实美不胜收，她和那些老年大学的中老年女子是极力改变年龄季节的一批。看她们欢声笑语舞姿翩翩，想这种超越年龄的美必然会在她们的坚持下永存。
　　
　　 三
　　 从我决定不再染发的那天起，皮炎便远我而去，以前怕头发掉色常会刻意地减少洗头的次数，以至头皮瘙痒出现炎症。
　　 以前从不敢用发卡，一卡里面的白发根就暴露无遗，现在做饭收拾家务随时别上，别提多利落舒适，头发再也不用在眼前飘呀飘的碍事。看看镜子中的自己，紫色鸭嘴卡一卡，尽显白发，乍一看或许显老，但再看不还是之前的模样吗？我倒希望白发长得更快些，染色落尽我就可以不用遮掩大模大样地出门了，这样路人看到我满头银发会以为我是染发过敏，实属无奈之举，从而少了关注。
　　 不用再受染发之罪，可以随意别上喜欢的发卡白发飘飘地在大街上行走是多么惬意的事啊！我甚至觉得自己也可以就这样穿上之前的时装，为什么不呢？难道头发白了就是老了吗？事实确实如此，就像退休证是一道进入老年的通知。只是通知来得太快太意外，凭什么一天之前还年轻，一天之后就要回家养老？前一天还身处单位制度的牢笼里，忙不完手头的工作，还是一个下乡救弱扶贫精力充沛的强者，后一天就成了无人问津的退休老人。这种突如其来的极端差别让人轻飘飘的一下失去了重心，惶恐不安，对自我存在价值产生了极大的疑问，似乎人生已落幕，剩下的日子唯有等待死亡的来临。因此，退休的人总想做点什么，抓住点什么，让生活变得充实，让生命还有意义。
　　 我也想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去年有文友建议我写长篇小说，她一说，我竟然开始心动。我这辈子也没有做过什么大事，那就写一部长篇小说吧，也算是自己待文学网站这么多年的一个总结一个交代。说动手就动手，我开始每天三千字地进行。以前写短文，习惯了边想边写，这回也这么写了两万字，发现全部写完最多也不过五六万，这哪能算长篇呢？于是重新审视我的故事，重新思考每个人物的相互关系与最终命运走向，突然间就开了窍，一下写了二十多万字。从没写过长篇，不清楚一章究竟多少字为好，原打算先写部分再分，结果写得停不下来，直到写完才有空考虑章回的事。这么回头一看，却被小说中的男配女配深深地打动，泪眼汪汪，怎么都不舍得他们成了反派，被人唾弃，于是拼死也要把故事改过来。这下吃尽了不分章节的苦，二十二万字，四百四十五页，拖着鼠标于千山万水中来回寻觅两人的身影，直累得手酸眼睛疼，本来赶小说已经超级疲惫，现在看电脑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字字句句仿佛水洗过似的，怎么都看不清。其实小说写到后期，我的视力基本处于模糊状态，看字只能看个大概，全凭记忆续写。等我将这二人的形象纠正得差不多，自己大伤元气，视力直接下了一个台阶。如今文稿静静地躺在电脑里，我却再没有勇气点开修改，受不了眼睛的煎熬，更害怕再有伤及，恐怕就不是写作的问题了，将来生活都有困难。
　　 说什么活到老学到老，那只是个例。真到退休了，你的精力和身体各项指标都在集体下降，想拼出一个成绩实在太难。“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实实在在的古人智慧，只是备受诱惑的少年又有几人真正懂得呢？人在年轻时没有目标，不思进取，把希望寄托在退休之后，那么他失望的概率只会更大。年轻的时候摔倒了有的是爬起来的体力；年纪大了，摔一次也许你再也站不起来。
　　
　　 四
　　 不再奢望自我存在的价值，安然接受白发接受现状，唯一能考虑的就是健康。中老年人只有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过好余生造福子孙减少社会负担的头等大事。
　　 为了健康，我不再染发；为了健康生性懒惰的我网购了简单的锻炼器材在家锻炼。比较喜欢滑行垫，踩上去就能滑，简单易学，只是很快便发现腿使不上劲，似乎稍不注意就有扭伤断裂的可能，于是戴上护膝，隔三岔五地滑上几分钟。
　　 不滑行我还真没想到自己的身体这么差，看外表总觉得自己还年轻，却不想衰老早已在不经意间渗透肌骨。庆幸自己买了滑行垫，若再推迟，恐怕今生再没有滑行的可能了。
　　 时常对镜细瞧，觉得自己皮肤的抵御力不行，容易起斑，至于弹性还好，不笑没有皱纹。整体看上去除了眼袋重，并没有多少衰老的迹象。只是每月都有那么一两天忽然整个皮肤暗黄，肌肉干瘪下来，瞬间老了十几岁。我大惊失色，如果老公在家，会立刻冲到他面前大呼小叫：“看哪，看我的脸有多黄啊，看我忽然间就老了！你有没有发现？”
　　 老公的目光从手机移到我脸上一瞥说：“没发现。”
　　 我气得喊他再认真细看，他却没心思也足够粗心。我转过身，缓缓地走到大大的镜前，想看又不忍直视，无力地靠上去，额头触碰冰冷的镜面心中一片寒意。
　　 我知道这是真的，因为我看见过大姐照顾父亲睡眠不足，也是忽然出现这样的状态，她的皮肤打小比我好，满满的胶原蛋白，可那一刻，她的脸从没有过的暗黄，肌肉从没有过的松弛下垂！我内心骇然，却不敢告诉她，怕爱美的她伤心。我们都有老态龙钟的时候，可我还是不希望自己变化太大，大到自己不再喜欢自己。这世上，能够一直陪伴你的人或许只有自己。那么，为什么不能留给她最后一点安慰与满足呢？这也是姐姐们跳舞带孙的共同心愿。自己都不忍直视，又怎么舍得所爱目睹。
　　 记得一位同事说，她每次见到我，都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我是刚从文学作品里走出来的女子，看着就和别人不同。尽管不无夸赞成分，但我依然喜欢，每每忆起都有一种温暖与美好。就算有一天终将老去，只希望依如书卷，纵使泛黄残旧，却依然能够散发出淡淡的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