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时分，屋子里有些昏暗。风还在刮着，发出阵阵“呼呼”的声响，似图将天上的云聚积，来一场旷日持久的雨，以弥补夏天里降水的不足。秋阳撕开厚重的云层，顽强地射了进来，给屋里的桌面带来几分暖色。
　　 几只麻雀在窗外“叽叽喳喳”的啼着，细小的身影不时打窗棂前掠过，像是要窥探我的秘密。几只蛐蛐不知何时已潜入了屋里，此刻就在离我桌子不远的某个角落轻轻地弹奏着，抒发着自己对时光流逝的感叹。
　　 桌子已经细心地收拾过，除了那个要提示我四点半钟必须结束眼前工作进入下一项日程的小闹钟之外，其余之物全被我临时放在了已铺上了床单的大床上。
　　 还没有发蒙读书的小弟好奇地站在桌子边，看着我忙碌。他的手里握着一个铅笔头，期待着我忙碌后给他绑上个小笔筒，以便他能够在那本旧作业本的背面涂鸦。
　　 屋里很静，奶奶在外屋择着晚上要吃的菜。母亲打工的那个工程还没有结束，她要到天擦黑的时候，和回家度周未的老爸一块儿回来，那个时候，在市里一家制药厂上班的大姐也就到家了，于是，欢笑声就会充满这套不大的屋子。唯一遗憾的是在农村当知青的二姐，要到过年的时候才能回来。
　　 两张白纸已经被我细心地叠好，变成了两个十六开的长方型的纸块，等着我用小刀将它们裁开，再用针线装订成册，就变成了我下周要用的作文本。当然，我还得抽个时候，以母亲的名义给二姐回封信，对于这件事，妈妈已经催促过我几次了。但都没有找到回信所用的信笺纸。她说她今天上班再去离工地不远那家文具店看一下，如果有，就买一本回来，包括我所需要的作业本。
　　 上周的事还历历在目，课堂上，我的作文书写到一半时，那本十六开的印着蓝色方格的本子就写完了。我翻着书包，希望从里面翻出本备用的作文本来，但我失望了。书包里并没有备用的本子，不光如此，其余的作业本也纷纷告急，用不了多长时间了。我看着那本用白纸订成的草稿本，上面至少还有五百多字要誊写修改。只得对在教室里巡视，刚好走到我身边的班主任轻声地问道：“柏老师，我的作文本用完了，但作文还没有写完，可不可以写在背面？”
　　 柏老师看了我一眼，又拿起我的作文本来，翻看了足有两分钟，这才对我点了点头：“就写在背面吧。”
　　 见她翻看我还没有完成的作文，开始我还有些紧张，但看到她脸上露出的笑容后，那颗悬着的心就放下了。她的神情告诉了我，我的这篇作文应该能评上优。在这个才开办的小学附设初中班里，我的语文成绩是排在前列的，特别是作文，每一篇都在九十五分以上，多次被作为范文在班上宣讲。那些一篇作文很难写上五百字的同学，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将作文写到一千甚至两千字以上，像是在写一个故事似的，这也是我的作文本总是不够用的一个原因。
　　 得到老师的明示后，我赶紧埋头书写，在本子的背面留下蓝黑墨水清晰的字迹。
　　 柏老师回到了讲台上，对全班同学说：“大家注意一下，听我讲件事情。作业本不够用的同学，可以写在背面，也可以用自己订的本子来做作业。不光是语文，其余各科都一样。”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学期以来，中小学生的作业本一直都脱销，那些经销文具的商店里，各种作业本都成了紧俏货。一摆上就会被抢完。这种情况甚至还在向其它文具蔓延。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各文具店将之前并不被看好的白纸放在了显眼的地方。白纸很便宜，一张只要两分钱。按一张裁十六张算，两张纸就能替代一本作业本。如果是低年级学生用的三十二开的本子一张纸就够了。
　　 眼下，我将桌子上的两张白纸裁开，装订在一起足有三十二页，除去封面和封底，怎么着也能对付一段时间了。本子上的格子不是我能印得出来的，想找一张空白作文本垫在下面，却没有如愿，只好先放着，实在不行就费一张纸自己划格子，当着母版来使用。
　　 弟弟见我的本子订好了，赶紧将手里的铅笔头递了过来，我从书包中找出一根捡来的细竹管，像个毛笔帽似的，把铅笔头朝上一放，再用线将它绑紧，一支能写能画的笔就做好了。我将笔递给他，看他满脸的笑容，心头还是有些不忍，就对他说：“这笔你先用着，等你正式读书，爸妈会给你买一大把的笔！当然，还有好多的作业本！”
　　
　　 二
　　 深秋的原野，水稻已经割去，新耕的田里，土地丰盈且肥沃。那些曾经灌满水的田中，此刻已经翻耕好了，不知要种什么作物。我们居住的宿舍位于郊区，出得门来就是专供城市蔬菜的生产队。此刻还处在生长期的蔬菜正在地里等待着属于它们的丰收季节。
　　 顺着那条早就熟悉的道路行走，一边观察着秋天的景致，寻觅和构思优美的句子丰富自己的典藏，一边把路旁的桉树叶用手里的铁钎捡拾起来。待来到被称为莲花池的那个人工湖的时候，铁钎上已经穿上不少的树叶了。桉树是常绿的树种，一年四季都能落叶，但却以秋天为最多。除了沿途零星的桉树外，偌大的莲池周遭种植的两行树更高更大，也就更能为我提供更多的叶片。捡拾这种带着芳香油的叶子伴随着我度过了整个童年。用这厚实的叶片可以点燃家里的风箱灶，也能点燃一个少年追求美好的希望。我好多作文中的句子，都与捡拾树叶有关联。有不少的作文、日记都是在捡拾树叶时构思的。
　　 孩子的心特别容易满足，一件小事也能让其欣喜不已。刚才那本用白纸裁出的作文本就让我的情绪变得格外的好，我似乎已经看到在下一次的作文课上，我的那支花五角钱买来的钢笔在白纸上留下的工整字迹。
　　 其实，这学期一开始，班上的同学都在用自己订的本子做作业了。老师曾经给我们展示过我们班长用的草稿本，那本子就是用白纸做的，正反面都写满了数学演算时的数字，密密麻麻排列得非常整齐。演算错了的地方，也只是在旁边打个叉。这种严谨的态度深深地打动了我。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发生“作业本荒”。但也就从那时起，我就用起了自己订的草稿本，一本演算数学题，一本专门作为作文的草稿。
　　 是这好心情给我带来的幸运么？今天的落叶也格外的多，更可喜的是，湖畔静悄悄的，只有我一人在捡拾着树叶。这情形与以往到处都是捡树叶的孩子大相径庭。我一边哼着刚学的歌曲，一边让手里的铁钎忙碌。沿着湖岸走了不到一圈，就将手里的铁钎穿满了。树叶被我再三压紧，以便穿得更多一些。看着前方还有那么多的树叶，我都后悔没有将背篼背出来了。
　　 风还在刮着，带来深秋里的寒意，偌大的湖面波光粼粼，那些被称着白头翁的小鸟，忽儿在高高的树上多情的啼着，忽儿又结伴朝着湖心岛飞去，阴沉的天也变得这么有诗意。几片又大又厚的叶子飘到了我的面前，我弯腰将它们拾起，幻想着这就是一张张上好的作文纸，可以装订成厚厚的本子，任由我的思绪在上面驰骋。
　　 几个中年妇女谈笑着打我身边走过，无一例外地怀抱着一些特别的东西，不是穿的衣物，更不是吃的米面蔬菜，而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物品。少年的敏感让我依稀感到那就是纸，是可以用来装订成作业本的纸。这样的发现让我的心跳加剧了。天，她们是从哪儿买来这种宝贝的呢？是公开卖的还是某个单位内部发的？看她们的衣着装束，就是普通的家庭妇女，有一个一看就是当地的农民，她们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东西呢？想问问她们，却不知怎么开口，眼看着人家从我面前经过，朝着远处去了。
　　 一种疑虑在心里翻腾，漫天飞舞的树叶也让少年的心涌出阵阵激动。真想现在还是早上，或者是上午，能容我返回家去拿背篼，或许再来到这里时，我不仅能捡到更多的引火柴，还能搞明白在哪儿能得到那些宝贵的纸了。然而这却是傍晚，且已经下起了细如牛毛的雨来，只得怏怏地朝回走。
　　 待头上蒙上一层白雾的时候，我回到家里。将树叶全放在那个旧包装箱中，还没有走进家门，就被从屋里冲出来的小弟给拦住了。他的手里拿着一迭和在莲花池那些阿姨手里一样的东西，高兴地挥舞着，一头就扎进了我的怀里。
　　 “哥哥，你看，纸，好多的纸哟，可以订好多好多的本子……妈妈说了，要你给我也订几本……”
　　 我使劲儿掐了下大腿，疼痛让我明白这并不是梦境。一时间，眼睛竟然模糊了。
　　 我小心地接过那迭纸张，感受着迎面扑来的特殊香味，心中跳动不已。刚才只是远远地看到那些妇女们抱着这纸，现在却明明白白地拿在了我的手上。我翻来复去的观看着，是的，小弟说得没有错，的确是纸，但又不是一般的纸，这些纸好像是印书印报纸用的那种纸，小弟拿给我的那迭纸是细长形，宽度比我们用的大作业本要窄一些，但比小学生用的作业本要宽许多。
　　 我心里好生奇怪，赶紧问他：“这纸是哪儿来的？”
　　 他并不急着回答，而是拉着我的手，把我带进了里屋。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桌子上放着好大一堆宽窄和长短都不相同的纸。颜色也有一些差异，有些白净些，有些稍黑点。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它们都是印书报所用的纸。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到它们跟前的了。赶紧拿起一叠最宽的纸与刚订好的本子一比，造化！居然相差无几，这就是说，可以用它来裁成我们用的各种作业本。就是最窄的纸，也有五、六寸，完全可以用来制成小本子，方便随身携带，当然，用来打草稿也是不错的选择。
　　 心跳得“怦怦”的，刚才在莲花池时，还感觉有些饿，此刻全都不见了踪影。恨不得马上就来给自己制作各种作业本了。
　　 “这下够你们用的了吧？”母亲笑咪咪地走到了我的跟前。通过她讲解，我才知道了这纸的来历。原来今天下午父母在下班回来路过报社时，见那儿正摆摊卖纸，上前一打听才知道这些纸是报社印刷厂长期积攒下来的边角材料。这些纸全是印书和印报的铜版纸和新闻纸，质量好，厚实，价格又低得让人咋舌。只卖一角五分钱一斤。母亲知道现在的作业本不好买，就一下买了十五斤回来。遗憾的是，信笺纸还是没有买到，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打算先用一张厚实的纸，打出格子了，再用那本白纸订的本子给她回信，只要细心一些，不写错行，还是一样的好看。
　　 心已经去了了远方，那堆长短宽窄都不一样的纸，全变成了欢乐的小鸟在我的心头飞舞。
　　 小弟摇着我的手说道：“哥哥，我们吃了饭就来订本子好不？你要答应我，要先给我订几本！”
　　 “好的，先给你订，订上三本，不，订五本，行不？”
　　 “行，五本就五本！”小弟的手一挥，大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