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左尔
　　 薅秧——左尔双脚站立不稳，朝左走了几步，又朝右走了几步，尽管脑子里一片糊涂，但回家的方向总还是能辨别得清的，仅仅是没走直线而已……
　　 华灯初上，左尔眼中的街灯，像累坏了的行人走走停停、喘气也不均匀一样。道路异常宽阔，虽有行人匆匆而过，但很快就恢复了宁静。他似武林高手迈着醉拳的脚步，但也不全像，他根本就不是练家子；像跳狐步舞吧，就更不是了。人到中年的这把岁数，还跳什么鬼舞哟，年轻时都还没跳过！
　　 这时他心里想起了一个词儿——薅秧——无疑是最准确的。他为有这发现自嘲地笑了，笑得那么不经意，连他自己也几乎没有察觉。小时候，在生产队挣工分时，他就薅过秧了。秧苗在胯下异常撩人，脚板踩在水里，把水搅得噗嗤噗嗤响，像鸭子在水里用嘴壳子找吃的。薅秧手里是要攥着一根竹竿的——怕工作着的双脚一个不小心，就把整个人都掀翻了。
　　 没事吧？
　　 笑话！我又不是第一次才这样……
　　 把他送到门口的那个人转身就回了屋。左尔望着那男人肩宽背驼的身影，在心里说，尽是虚情假意的，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吗，说完又踉踉跄跄出发了。
　　 回击的话倒是一点毛病也没有，的确他也一直是这样的。人家要么坚定地相信了他说的话，要么平时留给人家的都是这等印象。总之，今晚坐在桌子上的人，见他有走的意思时，也都没有挽留。他的家就在附近，抻个懒腰就能到的。相信他再怎么折腾也弄不出什么幺蛾子来的。
　　 事情也的确如此。他才懒得那样做——没意思。他在那段抻个懒腰就能到家的路上，什么事故也没出。就是把时间拉得老长老长的。谁知道他用那么长时间在路上干了些啥呢？
　　 回家早了，还不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在那巴掌大面积的家里，除了他就没外人了，还不如把时间耗在到路上，在酒醉的状态下走路，只会一门心思地走，而不会去“计较”其他的。这样说来，他下午——不，多数时候也都这样——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扔到酒桌上就好理解了。下午他锁好房门，决定到附近的酒馆里去喝小酒时，特意看了一眼身后的人影，那影子就像他一样，也是孤单着的。
　　 左尔的生活每天如常——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他的世界里，没人安排或者强迫他去做这做那，能影响他生活的人早就不复存在了。可也是的，当那些能给他生活作出些规划，甚至促使他每天的生活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的那些人，先后不得不都移出了他的世界——他们成了他时时存在着、抹也抹不去的记忆。他们在走的时候，他都清醒着呢，是他把他们一一送走的。
　　 送走了父母，他感到了深深的孤独，甚至失落。他没有兄弟姐妹，他是独生子，父母一走，他生命中就再没可“走”的人了。如果真要说有的话，那也只有他自己了——那是将来，肯定不是当下。
　　 父亲走得早，这对还没完全成年的他来说，是个无情的打击。在姑父姑母家，他过完了不堪回首的童年——也就是在童年快过完的那段时间，他才与他们不辞而别了。那段寄人篱下的生活改变了他的身心，甚至完全改变了他对人生和对世界的看法。
　　 我只有得过且过地混吃混喝才活得下去。别去想明天、后天的事，今朝有酒今朝醉就好了。他是这样给混迹在一起、与他有着同病相邻的那些人、这样谈起自己的。
　　 当时，有个年龄与他相当的异性人，耳朵虽在静静地听着，心里却并不认同他把自己践踏得一塌糊涂的说法。她觉得自己也是属于那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人——实际上，她才不是呢，她是他们中唯一的女孩，谁也没小瞧过她——她相信一切都是暂时的，一旦长大了，肯定就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了。
　　 后来，她也的确如预想的那样长大了。她长大了，当然是在他也认可的情况下，把自己“嫁”给了左尔——说嫁，其实也没那么庄重，他们完全就是年龄大了、俩人自然走到一起的。
　　 这里之所以没提及这个不幸女孩的名字，是因为她与社会上的人生活时间不长。婚后没多久，她就在一天夜里莫名其妙地死去了。她没为他们留下爱情的结晶，生命短暂的如流星一样消失了。
　　 他们打小在一起“混”时，倒是大家都在叫她“那个女子”。
　　 今天，他常常用白酒把自己灌醉，并且乐在其中，多少是那时候留下来的一些后遗症吧！“那个女子”死了以后，他依然保持着她活着时他们共同设定的生活样式，仍去那家工厂做工、按时早睡早起……那家工厂像个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醉汉一样，总在“时而”间不停地挣扎着。等我有工资发放给大家的时候，他的手上就能有些许的闲钱。当生产出来的产品又滞销了、堆积在仓库的时候，他就得空手而归，艰难度日。
　　 后来，他觉得这样下去没意思。不再去妻子活着时、两人一起去上班的地方上班了，便去捡些破烂——用捡破烂的钱，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
　　 因此，他结识了一帮酒友。
　　
　　 二、庚沐
　　 在A城，如蚂蚁一样生活着的人群中，有一个几乎与左尔在深夜同时昏昏然回家去的人，她叫庚沐，是个中年妇女。这个混杂了父姓与母姓的名字，尽管有他们二老爱的加持，却并没给她这个独生女儿带来如期的好运。她在飞速流走的光阴中，感觉到自己的处境每况愈下。
　　 这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外出了——外出的目的，只是为了消耗时间。由于难以抵御的孤独，她的时间变得一文不值。这一切都与她的婚姻有关，而婚姻又与她的家庭情况有关。
　　 她在单亲家庭里长大。虽说从没亲眼见识过父亲的样子，她只从母亲唠叨的嘴里和周围人的评价中，多少获知了一些关于父亲当年的信息。父亲在不如意的婚姻中选择了背叛，又在离开母亲后不久就死去了。尽管人已化作了尘土，母亲仍对他不依不饶，说到伤心处依然刻骨仇恨。
　　 “做个安分守己的女人，比什么都重要。”这是她那平庸母亲的哲学，也是她对独生女儿的忠告——她把自己的平庸无所保留地都移植到了女儿身上。她作为年龄的长者，见过的世面很多，这无疑成了她调教女儿最有力的资本。庚沐小学还没毕业，母亲就在做针线活、做家务活等方面，开始了对女儿的悉心指导。每天给她规定了任务，不达目的不准休息，甚至不准睡觉。气得小小年纪的她，只能把牙磨得吱吱响，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却最终也不敢发作出来。母亲明确给她下达的任务，大致都与缝补衣服、做手工布鞋、纳袜垫、煮饭洗碗等等有关。而这些恰好又是那个爱动、不甘寂寞的女儿最不喜欢做的事。
　　 唯一的母亲也死了，她成了最孤独的人。是麻将桌和麻将让她的生活过得充实了，她也早已对母亲的怨恨烟消云散。只要把双手搭在麻将桌上、全神贯注地置身其中时，她就不会去胡思乱想。过去太多不如意的生活，让她失望透顶，更多的时候她不敢坐下来，不敢独自面对。
　　 她憧憬的幸福婚姻被麻将给毁灭了。母亲压根儿就没想到，她亲手调教出来的贤妻良母型的女儿，在她亲自挑选的那个好女婿面前居然使不上。有次他亲口对她说，你的乖女儿除了能做个烧饭婆外，连与人交流都不会，更别指望她能去挣钱了……
　　 如果她什么都会，还要你这个混账男人干啥？岳母第一次当面怒怼自己的女婿，居然半点情面也不给。也就是在那一刻，她才在心中承认女儿的婚姻失败了，完全是她这个当母亲的人一手炮制出来的。
　　 其实，在母亲还健在的时候，丈夫早就沉迷于麻将的赌博了，对她的生活不闻不问，形同陌生人。他们彼此为之，连最起码的交流也不具备。他背着她输光了全部家当……庚沐完全不敢把实情告诉急性子的母亲，母亲应该也没能从根本上察觉出什么来。天真的她，有次还认真地问女儿，结婚已经有几年了吧，你们连个孩子都没有，也不急吗？她哪敢要啊，要是真要了那还不成灾难？离婚那天，她心里暗自庆幸，终于解放了、自由了……她终于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心头的那个乐啊，只有自己才知道。同时，她也庆幸没有孩子，与他的婚姻本就是罪过。不过，这一切对于已经闭上了双眼、深埋泥土之下的母亲是全然无从知晓的。
　　 走下麻将桌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当全身心投入到麻将桌上时，她丝毫也没觉着有多累。现在的她，有如整个身子骨散架了似的难受。她两眼一黑，脚下踉跄了几下，习习吹拂的夜风很快又把她弄清醒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腹中空空。兴许还有太过聚精会神的原因吧，才使自己最终忘记了一切，以致自己的思想都不能支配自己的行动了。
　　 要不是先走的那个人说家里有事，这麻将的娱乐时间，说不定还会直奔深夜而去的。多少次，只有到了深夜才能把“赌”瘾止住啊！输了的人想把本钱扳回来，赢了的人又不便先走一步，习惯娱乐的人都有的是时间。
　　 站在楼下仰望整栋楼，只有她家那个楼洞里的灯还没亮起，这使她的伤感突然爆发了——鼻子一酸，情不自禁的眼泪夺眶而出。你是多么无能啊，竟把生活过成了这个样子……
　　 她步行上五楼、打开房门、洗漱、躺到床上……用了极短的时间，像是害怕什么似的，就像小时候听了大人们讲的鬼故事、快速地躲进黑暗的被窝里、不敢吱声一样！
　　
　　 三、左尔与庚沐
　　 事有凑巧，两个原本互不相干的单身男女，或许在某个路口某个街头曾有过不期而遇，甚至还有过短暂的对视，最终却因缺少一个恰当的理由，而错过了搭讪或交往的机会。这与茫茫人海中的很多人，彼此并没有认识的缘分一样。
　　 一天，机会终于来了，他们相遇在那个狭小而特殊的空间里。
　　 那是个黄昏时刻，在他们家附近的一处小酒馆……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小酒馆并不大，只能容纳到两张五六人坐的餐桌。或许，左尔与庚沐之前是到那里踩过点的。理由很简单，他们都与酒有着割舍不断的情谊。身为男人的左尔与酒有不解之缘这不难理解，不可思议的是，庚沐这个中年女性也爱上了酒的烈度，她的酒量常常因豪爽而增加，喝得酩酊大醉是常有的事。应该说，她一定尝试过了酒醉之后是有某种好处的，不然不会这样的。
　　 毋庸置疑，在某个黄昏时刻，他们奔吃那顿晚饭而去了。所不同的是，他们一开始并没坐到同一张桌子上，庚沐他们一行人首先占据了靠窗边的桌子，而且是在人一到齐后即开吃开喝的。中途为增加气氛还搞起了猜拳行令那一套。当一瓶白酒喝完、第二瓶白酒刚打开的当口，左尔一行人落座到了旁边空着的那张桌子上。不等点的菜完全上齐，他们就打开酒瓶迫不及待地喝上了。
　　 左尔所在的这桌人显得冷冷清清，吃菜喝酒包括说话动静都很小——说是在喝闷酒也对，一点也不像旁边那桌上的人那般张张扬扬。
　　 旁边桌上的声音可把左尔的心逗得痒痒的了。几次他都把羡慕的眼光伸了过去。尤其是庚沐划拳时凌厉的出手、压过对方的吼声、喝酒时的一饮而尽……都令他刮目相看。
　　 他压着性子，先与同桌的人喝了几杯后，然后一声不响地端了酒瓶与酒杯，转身投靠到隔壁桌子上去了。
　　 “朋友，热闹嘛！”他毫无顾忌地说。
　　 旁人礼貌地给他腾出来一个位置。眼神中，对他的举动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惊讶来。
　　 比较有意思的是，今晚的客人一桌是左尔，一桌是庚沐召集来的。这便是今晚他俩不打自招的默契。因此，在左尔转身去了邻桌喝酒时，留在原来桌子上的那几人，就只顾吃饭填饱肚子了。他们离开的时候，给他打的招呼，那才叫一个简单——只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就走开了，把后面的收尾工作留给了他。
　　 左尔的到来让喝得有些迷糊的庚沐一下子来了兴致。她从对面的座位上走了过来，近距离落座在左尔的身边，“兄弟，豪爽嘛。来，喝……”
　　 这是左尔求之不得的，不然他还得花心思去应付尴尬。
　　 一杯下肚后，他也就主动起来了。他把酒瓶伸向大家，在座的其他人都摆手婉拒，只有庚沐热情地将空酒杯递给他倒酒。
　　 “不喝无名酒。来，兄弟，划两拳……”尽管已有些语无伦次的，她还是先出了拳，“宝一对啊、一心敬啊、哥俩好啊……”
　　 等把瓶子里的酒喝干、他俩才意识到桌子上只剩下他们二人了。其他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走时打没打招呼，谁都记不起了。饭店里只有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坐在货柜后面打着瞌睡。当他俩踉踉跄跄刚一起身，那瞌睡着的人立马就走了过来，睡眼惺忪地说，你们把两桌的账结一下，同时打了一个呵欠。
　　 左尔望了一眼旁边的庚沐，自语地说“真有缘啊！”——这话的意思也许只有他心里知道，旁边呆站着的庚沐未必晓得——看那样子，她的醉意应该更甚于他。
　　 他转头望向站在一旁的老板问：“多少钱？”
　　 “你问的是两桌吗？”老板一下子提起了精神，有些惊奇。望他的眼神有点儿不一样。
　　 “当然。我一起结。”
　　 此时，庚沐把头搭下来，但也不像是一塌糊涂的那种样子。有人主动买单，她何乐而不为呢？
　　 左尔扶她出了门。她微闲的眼神里充满了智慧，她想冷静地看看眼前的这个陌生男人，到底是个啥货。
　　 “你住什么地方？”他问。
　　 夜风中，冷清的大街上，路灯执着的亮着光。路上已没车辆驶过，连行人都不见了。
　　 她“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吐出的混合物，有少许溅到了他的身上，他把裤包里的手纸拿给她。吐完了后，她有些清醒地告诉他说家就在前面。
　　 他本想告诉她自己的家也在前面，就又听她说，我们坐一会儿吧！
　　 就在脚下的路边，他们席地而坐。
　　 “你叫啥名字？”
　　 “左尔。你呢？”
　　 “庚沐。”停顿之后，她又补充道，“叫我沐庚也行，随便。”
　　 有这样的吗，名字还能前后颠倒着叫？他心里这样想，却没好意思开口。
　　 “它们是我父母的两个姓氏，只不过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而已。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他俩在那马路边上坐了很久，彼此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彼此都把自己的大致情况如实告诉了对方。
　　 “我有个绰号，叫长不大的男孩。酒是我的朋友，每当醉了，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也只有把自己灌醉了，才有舒坦的感觉。不然的话，很麻烦……”
　　 “我也有个绰号，叫厌世的人。我大概是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度日如年的那个人吧——至少，我自认为是这样的。以前我生活在亲人的呵护中，自从他们都走了以后，情况就发生了改变。他们把孤独的我留了下来，我却什么事也做不了，做什么，什么都失败。每天我怕回家，怕黑漆漆的夜晚。只要一静下来，孤独就来了。胡思乱想也来了……”
　　 “实际上，像我们这两种类型的人，都是属于在混日子的人、被动生活的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要想去挣扎，一点用处也没有。不属于你的，照样得不到……”
　　 她没有立刻回应他说的话。忽然就专注地久视他，然后低下头问，“愿意去我家吗？”
　　 那晚，他们什么也没做，就座着聊天，聊到了天亮。当回忆起与亲人们在一起时的场景，像打开的话匣子一样滔滔不绝。
　　 彼此都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