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戴一顶有箍无檐儿的白布软帽，胳膊套两个几乎到了肩膀头儿的白套袖，前身是一个套在脖子上，在腰部折叠起一大截儿，用两根布带子系后面的白围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有点儿滑稽的小大人儿。
　　 那就是我，那年，我大约7周岁。
　　 本来这会儿应该在课堂上背着小手，跟老师念“bpmf，大小多少”了，可谁知赶上那年报名上学的孩子太多，安静校就提高了门槛儿，就差一个月没够7岁，我成了“失学儿童”。就这样走上了学龄前的“打工”路。岗位，就是帮着爷爷奶奶卖冰棍儿。
　　
　　 一
　　 那个时候，国家搞爱国卫生运动，抓得可紧了，总有戴红胳膊箍下来检查的，不披挂齐整是要挨呲儿受罚的。
　　 爷爷奶奶对我还真挺放心，爷爷认为谁也不会拿小孩子来为难的。可能是看我太小，就只给了我一个带着提梁儿的竹编外壳保温瓶。又交给我可丁可卯已经算好了的钱，打发我去冰棍儿厂上冰棍儿。自然是兴奋，还不知打工劳动的含义，觉得好玩。这劳动观念在我身上还真不用怎么培养啊。
　　 那个冰棍儿厂爷爷领我去过一次，门脸儿不大，就在现在中央大街的辅街西十四道街上，一栋看起来挺洋气的大楼，挺好记的，旁边是一个武术馆。
　　 我拎着保温瓶，上了门口的几级台阶，刚推开门，就听到那种后来才知道的，是冷冻机工作的轰鸣声。还有那种冰棍儿味道的冰爽气，一下子就迎面扑过来沁入心脾。大人们都是提那种两边都各有一个粗的，跟桶似的保温瓶，周围塞满了冰块儿，还有木头提梁的冰棍儿箱子，一个个排着队等着。约摸有半个钟头，才轮到了我。
　　 那个交款取货的窗口实在太高了！我不得不翘高了小脚丫，几乎就是在用大脚趾撑着身子，才能刚刚露出眼睛和半个鼻子，鼻孔和嘴巴还隔在了窗口的台板儿下面呢。里面的那个穿一身白，也戴着白帽子的阿姨，挺和善的，还漾起了甜甜的笑意看着我。
　　 “别着急，小家伙！”好温暖啊，这一句话，就让我原来还有点儿紧张的小心情，一下子就觉得轻松了不少。
　　 她收了我擎着小胳膊递上去的钱，数了数，然后回身从一排大案子上把那个已经装好了冰棍儿，像木撮子差不多的小箱子交给我。我自然还是得双手高举着，才能接下来。
　　 在给取货人预备的大桌子上，我拔下保温瓶的软木塞儿，把冰棍儿一根挨一根，紧紧地装了进去，不多不少一共整整十五根儿。然后就像是电影里的解放军攻下大碉堡那样自豪，踌躇满志地下了大洋楼的台阶。
　　 比和小伙伴们玩打纸牌子，跳绳，射弹弓等游戏有意思得多。真想招呼几个来，跟他们炫耀一下。
　　
　　 二
　　 刚才还是冰爽逼人，这会儿却又是酷热蒸人了。本来按原路回去，我应该是往中央大街走更近一些。可那天，或许是心情高兴吧，就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尚志大街东侧的圣索菲亚教堂。刚巧，钟楼上的大钟响了，那悦耳的钟声，就像勾了我的魂儿似的，好像被教堂里的魔法给吸住了，竟连一丝犹豫都没有，义无反顾地就朝尚志大街奔过去了。
　　 心想，过了尚志大街，就是道里八杂市儿。哦，现在建成了道里菜市场。背后就是喇嘛台。那昝，大人管教堂都是这么叫的。那个地方人来人往，我这十五根儿冰棍儿一会儿不就能卖出去了吗！想着，还不等拎回去，就已经卖出去了，爷爷奶奶一定会夸我，“小四子，你真能干！”越想心里就越美，估计那会儿，我的鼻涕泡儿一定鼓出来了。
　　 “冰棍，新上的奶油鸡蛋大冰棍儿，五分钱一根儿！”张开嘴就是一通吆喝。几分钟后，刚有一个人朝我走过来，啊！看起来，我要开张了，正期待着这第一个主顾，突然，耳畔传过来一声猛喝：“你谁呀！哪儿来的野孩子，跑这儿卖，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儿！”一个穿着也跟我一样，像个胖熊的大老爷们儿走过来。他屁股后边又跟上来一个女的，可不像那个冰棍儿厂阿姨那么可亲了，阴阳怪气地喊：“问问他，有照吗？”的确没有。我怎么说，“闹着玩呢！”这样说可以吗？原来卖冰棍儿还有地盘啊，我真的不懂。第一次明白了，不能乱来。
　　 我一看，妈呀！可不好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人不都是这么说的嘛，撒丫子就跑！手拎的保温瓶也跟着一起晃荡起来。
　　 本来是阳光灿烂的好心情，一下子就像遭了一场暴雨加冰雹，彻底凉快了！可是我那个时候就已经感觉到，自己打小就不是那种轻易服输的秉性。有什么了不起的！碍了你坐着卖，那我就走着喊，惹不起，还躲不起？看你还能有多长的胳膊够得着我，离了你那一亩三分地儿，我还不种甜杆儿啦！小孩子哪懂什么市场，可市场也不是这样占的啊。真不懂得其中的道理。后来爷爷说，自然形成的局面，应该尊重他们，毕竟讨生活不容易。
　　 “冰棍儿，新上的奶油鸡蛋大冰棍儿！”喊得比刚才更响了！不一会儿就真地开张了。就这么，我一边走一边喊，从八杂市儿，又经过市政府，一直走到了兆麟公园。不好！打老远儿一看，南门口和西门口都有撑着大布伞的坐商呢！我就避开了他们，远一点儿，绕着围墙走着卖。
　　 看着保温瓶里的冰棍儿越来越少，我真是高兴坏了，可也热坏了！刚才是一股子猛劲儿撑着，还不觉得咋样，这会儿却不行了，就觉得浑身都让汗给湿透了，嘴里往外呼的都是热气，嘴唇干得都发粘了！这一渴，我的小脑袋瓜也跟着转起来，放着现成的冰棍儿不吃，这不是缺心眼儿吗？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拔开了那个瓶口的软木塞儿，贪婪地看着里面还剩下的那几根冰棍儿，嗓子眼儿探出了小巴掌，刚要……可就是这一瞬间，我却又把瓶塞儿盖上了。想着爷爷奶奶不也是整天地吆喝，却舍不得吃上一根儿，渴了不就是喝从家里带的凉白开吗！
　　 上一根儿冰棍儿是四分二厘，卖一根儿是五分钱，才能挣八厘，我要是吃一根儿，得卖多少根儿才能赚回来呀！我这是怎么啦，还想着自卖自吃。这点儿辛苦、诱惑都受不了，还是一个能“打工”的乖孩子？将来还能有出息吗？
　　 一路地折腾，冰棍儿总算是卖光了。但想不到的是，爷爷奶奶也急疯了。不但没夸我，反而是好一顿地数落。
　　 “可放了你撒手账了！都急出霍乱症了！”
　　 我把兜里的钱掏出来，奶奶数了数，弯腰拍了一下我的头，心疼地说：“你个死心眼儿的傻小子，这么热的天，自己就不能吃两根儿？”不知怎么，这话没进耳朵，却钻进了鼻子，我一下子就感觉有点儿酸起来，眼泪差一点儿没流出来，可干渴还是冲淡了一切。
　　 “有水吗，奶奶？”
　　 “有，有！”
　　 奶奶把那个天天装着白开水的大瓶子拿给我，我一仰脖，咕嘟咕嘟地灌了个痛快。
　　 我是真的第一次懂得，劳动就是把钱一分一分地积攒起来。没有谁教我，但我从此也养成了攒钱的习惯。
　　
　　 三
　　 爷爷奶奶那时候都已年届古稀了。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国人1957年的平均寿命只有57岁，他们到这个岁数在当时已经进高寿之列了。虽然爸爸和伯父两个儿子每月都给了有30块钱的生活费，衣食无忧。可他们就是不闲着，非要出这个卖烟糖冰棍儿的小床子。早出晚收，也真够辛苦。
　　 冬天，爷爷竖起一块挡风用的胶合板，阻住从中央大街方向狂吹过来的西北风。夏天又用大白布单子，四角栓绳立起竹竿儿，地面再缀上四块石头，扯起来一个遮阳大布篷。
　　 每天出摊儿收摊儿，都是一根扁担穿起两摞玻璃匣子，来回必须得挑着横过经纬二道街。那时候，这儿还跑着通向偏脸子，纵贯安字片到安和街的“摩电车”呢！爷爷腿脚年轻时累伤了力，穿过两旁铺的“面包石“马路，肩挑担子再迈下爬上地过摩电车道轨路基，总是咧咧巴巴的。
　　 老妈说，盛夏猴子脸，阴晴随时变一天过午，骄阳似火，马路旁边行道树上的叶子，都已经被大太阳烤得打了卷儿，老天爷可能也给热晕了。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从什么地方，鼓捣来一团团乌黑揪扯的浓云，还带来了大风。爷爷眼瞅不好，决定提早收摊儿，可还是有点儿晚了。
　　 一道像大螃蟹爪似的闪电，划过墨黑墨黑的天空，接着就是“咔嚓嚓”一个震耳欲聋的响雷。我和奶奶帮爷爷刚把两摞玻璃匣子归拢好捆好绳子，豆粒儿大小的雨点子，就让大风给拋撒下来了！
　　 忽然，一个头戴大盖帽，穿着上白下蓝制服的警察跑过来，从爷爷手里抓过扁担，插进两边的绳子套，挑起挑子就走。
　　 “同志，同志，这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呀！”爷爷奶奶异口同声。
　　 “没事儿，我年轻，你们老两口儿过马路得多加小心哪！”
　　 雨来得太急了！紧跟着警察进了大门洞时，我清楚地看到，他那大盖帽和白警服都已经被浇透了！
　　 放下挑子进了屋，奶奶递上手巾，他简单划拉了一下脸。
　　 “有伞吗？”
　　 “有，有！”爷爷马上把墙角的黑伞给了他。
　　 “大爷，大娘，我得回去了，所里还有事儿呢！”他抬腿就推开了门。
　　 “这哪行啊！等雨住了再走！”爷爷喊着。
　　 “没事儿，我离得近，是你们的邻居。”说着就头也不回冲进了雨幕。
　　 爷爷奶奶，包括我都明白了，这个警察是旁边大楼派出所的。
　　 “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可怎么谢谢人家。”奶奶喃喃着。
　　 入冬了，因为我一直都没有“下岗”，也就有幸看到了这一幕幕感人的情景。大雪过后，路断人稀，奶奶劝爷爷，别出去了，又不是等米下锅，没有人，不情等着挨冻嘛！   
　　 可爷爷那个犟眼子脾气就是不听。结果，他挑着挑子，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出了大门洞，又遇上一个冷不防！一个穿一身藏蓝棉警服，头戴镶着国徽棉警帽的警察又截住他，把他才放下来的挑子一哈腰就拱起来，放上肩头。只不过，不再是那个年轻人，而是一个有三四十岁的老警察了。
　　 那个时候的人傻呀，也真不知道该怎么去表示感谢。要是能未卜先知，像现在这样，最起码也得送一面大红锦旗呀！
　　 其实，我喜欢外出叫卖冰棍儿，也是想着奇遇，奇遇那些好人，尤其是警察，能抱抱我更好，可心里还是有点怕。
　　 两年后初冬的一个晚上，爸爸手里晃着什么，很高兴地走进来跟我说：“你帮爷爷奶奶卖冰棍儿有功，赶快穿好衣裳，领你去兆麟电影院看电影，我们单位刚发的票！”
　　 “哎呀爸，你可真是小垫儿挂罗圈儿，才想起来奖励我！”我嗔怪着。
　　 当舞台上那一层薄薄的纱帘儿，缓缓拉向两边时，银幕上出现了一行大字——“今天我休息”。
　　 看着看着，我却走神儿了，脑子里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大雨中，大雪后，帮爷爷挑担子的警察叔叔的影子，好像与银幕上的马天民叠印在一起了，互相晃动着，交集着，难解难分，若隐若现……
　　
　　 四
　　 一个甲子多的岁月弹指已过，可小大人儿“打工”那一段日子，经历的、见到的那一件件往事，却还是在脑子里悠来荡去，刻骨铭心。
　　 疫情前，走在当年的那个喇嘛台，也就是现在的圣索菲亚教堂，路过当年爷爷奶奶曾摆过摊子的新阳广场，尤其是见到七八岁大小，那天使一般烂漫活泼的孩子，当年自己那一身滑稽的小大人儿形象，就又像是电影一样在脑际闪现回来。
　　 更叫人难以忘怀的是，五十年代，那一个个雪中送炭，和蔼可亲的警察，挑着担子，负重前行，雨雪中那坚实可靠的高大身影，想起来还像是昨天刚刚见到的一样，历历在目。
　　 我们这一代人，接受的教育，看到的情境，都在很古朴的那种。那时不叫“打工”，也称不上是劳动，也就是出去闯一闯，练练胆子。   
　　 好怀念那一段小大人儿的“打工”时光，因为她引导着我第一次走向了社会，有了一个男子汉初入人生旅途的体验和历练。也感谢身边那些普普通通，但却能走进千家万户老百姓心里的“马天民”们。因为他们给了我“打工”一年最丰厚的精神收获，教会了我长大以后，应该怎样像他们那样，做一个也能给予社会温暖，和人与人之间无私大爱的人。
　　 打工，这个观念一直在我的心中。为生活打工，为社会打工，这是多么神圣的一个词。
　　           
　　 2023年8月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