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青蛙(小说)
一
清晨时分,王镇东边的石门下,坐着一个单薄幼小的身影,他叫傻春,在这里坐了整整一个晚上。他长相干净,有些黝黑的脸上挂着七八道已经风干了的泪痕,大小不均的眼睛眯缝着。他的衣着说不上好,但也还算整洁,脖子上系的红领巾在寒风中颤抖。
他既不是傻子,也不是乞丐,他的一条腿是瘸的,那是他六岁时被父亲打断的。
街道上污水横流,仿佛铺着一层陈旧不堪的油纸;大片的塑料袋翻滚着,发出海浪涌上沙滩般的声响。傻春仿佛坐在海边的礁石上,默默地看着海水翻涌。他头顶的石门已经在王镇存在很多年了,许多老人还记得它刚修建的那一天。如今它残破的躯体里布满裂痕,裂痕里生满杂草,两边拱起的飞檐上落满了点点泛白的乌鸦粪。
这石门一直以来是王镇的脸面,按理说早该重建。至今却无人问津,时间久了,也就成了王镇傻子和乞丐的驻地。
傻春是昨天夜里被父亲赶出来的。
“到底该怎么让他们相信我?不,没有人会相信的,他们只会嘲笑我,打我,更加确信我是傻子的,就像我父亲那样。”他愤愤地抬起脚,把脚下的一颗石子踢到了一旁,石头一直滚到一个老乞丐的脚下。
老乞丐走过来,在一个石墩上坐下。
他的头发上满是油污,散发着令人不快的臭味,他身上的衣服破着洞,黑色的棉絮从里面掉出来,一件白色的衣服已穿得发黑,领口直耷拉到胸前,露出满是褶皱的胸口来。褶皱里满是污泥,仿佛是片用犁翻过的土地。
他把手伸进布袋,掏出一只青蛙,拿在手里,一遍遍地摩挲着。那青蛙个头不大,像是一块灰绿色的石头。
“抱着青蛙做什么呢,你?”傻春问道。
老乞丐抬起那双比地上的污水还要浑浊的眼睛看向傻春,惊诧的神情艰难地从这双眼睛里流露出来。当老人确定傻春并无恶意的时候,那神情才消失不见,转而变为一种,这东西只有我自己知道,而别人不知道的喜悦。
“拿去卖掉,换来的钱嘛……”
老乞丐忽地“哎呦”一声,捂住右脸,满脸痛苦地弯下腰,仿佛是要把脸贴到地面上去。等他抬起头时傻春才注意到,他的右脸上有一块淤青。
“雨天路滑,摔了一跤。”老乞丐讪讪地说。
傻春礼貌地笑了笑,接着眼睛忽地一亮,问老乞丐道:“你觉得,我是傻子吗?”
老乞丐上下打量着他,神情严肃,而后坚定地摇摇头。
“那这样呢?”傻春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起来。
“这只能说明你腿瘸,说明不了你脑子瘸。”
傻春竭力忍住脸上泛起的笑意,然而效果并不明显,他带着笑说道:“你不是王镇的吧?”
老乞丐站起身,甩起袖子拍了拍屁股上沾的泥土,伸了个懒腰,说道:“不是,都说青蛙在王镇最值钱,我是来换钱的。”
他说完就踩着泥水走了,傻春听着啪嗒的水声,看着他的背影,心头涌出一股暖流。“他要是我亲爹就好了。”傻春心想。
街道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整个世界才有了一丝生气。傻春背起书包,一瘸一拐地朝学校走去。
二
这是一间用红砖垒起来的旱厕,粪便在里面堆积如山,一年四季臭气熏天。厕所的地势高,源源不断的污水从里面涌出来,流进一片臭水渠里,这水渠极深,仿佛永远也填不满。有人曾拿来几米长的竹竿,全部插进去还触不到底,最后连竹竿也掉了进去。
傻春从公厕里出来,走到街上,此时还是清晨,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影。正当傻春准备绕过臭水渠的时候,一根细长的东西从里面伸出来。傻春吃了一惊,立马闪到一旁。
两根、三根、四根,它们一齐发力,从水渠中抬起了它的身体。它抖动身子,甩下黑绿色的泥水,露出青蛙的脑袋。它的身形似螃蟹,硕大无比,背上满是黑绿色的脓包,四条腿极长。这又让它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蜘蛛,但它发出的,又的的确确是青蛙的叫声。它趴在大街上,飞速地转动了四个方向,最终爬进公厕里去了。
傻春站在原地,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肩膀一高一低地起伏着。他看向公厕,迈出一步,又收回来,转过身去,没有几步又掉头走到原地。他用牙齿咬住下嘴唇,脸上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情。
这时,有人来上厕所,傻春抓住他,告诉他不要进去,里面有怪物。
“你个傻子,又犯什么毛病?”那人似笑非笑,脸上还带有一抹愠色。
“不信,你和我进去看。”
两人一同走进去,厕所里面昏暗无比,偶有几缕光从砖墙的缝隙里透进来,打在污水横流的土地上。他们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找到,那人顿时感觉受到了侮辱。
“妈的,寻老子开心是吧,赶紧滚,别耽误老子。”
傻春的家位于王镇西边,是一进破旧的土坯房,也是王镇唯一的土坯房,其余的人家早就盖起了砖房。这天中午,傻春回到家,发现父亲和母亲正一如既往地争吵着。
“谁让你煮米饭了?”父亲说。
“我想吃。”
“你想吃就吃?反了你了。”
“那咋办?”
“米都煮熟了,还能咋办?”
“米都煮熟了,还能咋办!”母亲哭着呼喊道。
傻春的父亲身形瘦高,又姓白,王镇的人都叫他“白杨树”,叫傻春白傻子。一家人坐在庭院里吃着饭,庭院不大,却种着棵杨树,这杨树生得不同,它的躯干不是直的,而是来回拐着弯,像是条正在爬行的蛇。
“妈的,最近赌钱总是输,哪天再抓些青蛙去。”
“别再抓青蛙了,王镇要遭报应了。”傻春说道。
他父亲一听,顿时金刚怒目,质问傻春是什么意思。“我辛辛苦苦挣钱,你还要咒我?”
傻春把早上见到的,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有啥娘就有啥儿,一样傻。”傻春父亲冷笑道。
“我不傻。”傻春母亲说道,随即又说,“不,我是傻,不然那时候也不会如了你的意。”
“我也不傻,这是我亲眼见到的。”
“你俩傻得都没边啦,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你。”
“白傻春。”
“对啦,所以你就是个傻子。”
“可我就是看见了,那青蛙。”
“我还见过母猪上树呢。出去别他妈乱说,听见没有?要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已经断了一条了。”
傻春父亲顿时有些脸红,“另一条也打断。”他恼羞成怒地说。
当天夜里,傻春躺在床上,看着头顶藏在阴影中的横梁,如水般的月光透过窗帘之间的缝隙,在墙上流淌着。
“那怪物跑去哪里了呢,该不会就在床底下吧,它的眼睛是绿色的,腿上满是针一样的绒毛,它有没有牙?会不会跳出来吃了我呢?”他睡不着,翻来覆去、小心翼翼地,然而还是惹恼了父亲。
“大半夜发什么神经?不睡就滚出去!”
傻春感到自己的心猛地揪紧,像是悬在半空中,往更加深邃的黑暗中收缩着。他捂住胸口,眉毛和眼睛挤作一团,痛苦万分。他的心中满是恐惧,却无人可以倾诉。他背过身,面向墙壁,悄悄抹起眼泪。
半夜,傻春被接二连三的噩梦叫醒,身体一阵抽搐,腿踢到了他的父亲。他父亲二话不说,还了他五脚。“滚出去。”
三
一件事情震动了整个王镇:有人在公厕里,发现了具男人的尸体。那人死相极惨,浑身上下,就连生殖器上都满是疙里疙瘩的脓包,身体扭曲得变了形,黑绿色的浓稠的毒液不停地从他的身体渗出来。
人人纷纷猜测他的死因,众说纷纭,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天晚饭时分,“白杨树”对这个男人的死侃侃而谈。“这男的我认识,不就是村东边那个二流子嘛,成天往人家寡妇炕上钻,现在好了,糟报应啦。”他眉飞色舞地说着,脸上透着洋洋自得的神情。
“不对,跟这没关系。”傻春说道。
“白杨树”倏地脸色大变,把碗筷啪地摔在桌子上,仿佛他的灵魂在刚才受到了侮辱。“你反驳我?”
“不是,我是说肯定是那只青蛙造成的。”
“得啦,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觉得反驳我好玩儿是吧?你们就是喜欢和我对着干!”
傻春觉得再说下去没有意义,于是沉默不语。
见他不说话,“白杨树”眼睛里却燃烧起了熊熊的怒火,想到平日里镇上的人因为自己的傻儿子而嘲笑自己,他就更加气愤,胸中的怒火又高十丈,直冲云霄。
“你他妈的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傻春见大事不妙,起身想要离开,他父亲飞身就是一脚,把傻春踹倒在地,仍觉得不解气,又在他身上连踩数十脚,而后从屋里拿来皮带,把傻春抽得死去活来,边抽边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尊重长辈?”
傻春的母亲则在一旁收拾碗筷,到水池边洗碗去了。
接下来一连几天,每天都有一具尸体,从厕所里抬出来,死状与之前的男人一样。人们意识到不对劲,可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一场大暴雨倾盆而下。
时令才过清明,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雨?而更让人们没想到的是,大雨一连持续一周,把整个王镇都快要淹没了。那时候王镇还没有下水道,水排不出去,全都涌到人们家里去了。大雨冲垮了王镇的公厕,大堆的粪便被冲到大街上,在水面上漂浮着。大水漫过镇子北边的田地,把已经是拔节期的麦子全给淹死了。
雨停之后,人们仍出不了门。因为哪里还有街道?整个王镇仿佛浸泡在一条河流里,要想出门只能靠划船,而北方人家里怎么会有船?于是人们在家又苦熬了一周,终于再一次行走在土地上。
这天,王镇西边的广场上挤满了人,天空中仍阴云密布,不时有几只燕子飞过。巨大的戏台上坐着一排德高望重的老人。这是王镇多年来的族规,凡遇到大事,得村里的老人拿主意。
傻春坐在双杠上,远远地看着他们,听着戏台上传来或如游丝,或如洪钟、但同样年迈的声音。“依我看,这是青蛙抓过了头,惹得龙王不高兴咧。”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说道,他缺着一只眼睛。
“就是就是,那现在咋办呢嘛?”一个光头的老人说,他缺了一只耳朵。
“还能咋办,就按先人的法子来。”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说。他断了一条胳膊,右胳膊的关节处是一个满是褶皱的肉球。
“那就再请王半仙出山。”老人们一致同意,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四
傻春这天正坐在家门前榆树下一截细长的石柱上,他从小就喜欢在这上面待着,看来来往往的王镇人。有时候一待就是半天。
他远远地看见村里的几个老人和村长朝他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他的表妹王燕。她有些摇头疯,所以一边走一边摇晃着脑袋。
王燕是他母亲娘家的孩子,父母在外务工,已经很多年没回过王镇了,她家里只有一个瘫倒在床上的奶奶和一个半痴傻的爷爷,所以平时没有人照顾她的生活。
“傻春,你爹呢?”村长一边问一边打着手势,仿佛害怕傻春听不懂似的。
“我不傻村长。”傻春叫唤起他爹来。“白杨树”从屋门里走了出来,满脸怒气,刚准备骂傻春。然而见到来人,脸上顿时笑嘻嘻了。
“村长,啥事?”
“树,是这,村里决定把傻燕送到王半仙家里去,现在来询问你的意见。”跟着村长身后的王燕低着头,不停地摇晃着脑袋。
“我有啥意见?村里的事,坚决支持!”
“你婆娘是个啥态度?毕竟是她屋的人,这可不是个小事,所有人都同意了,这事才算能行,不然成啥事咧?”一个老人说道。
傻春父亲连忙把傻春母亲叫出来。傻春的母亲一听,猛然蹲在地上,泣不成声了,“这都是命,都是命,我能有什么意见?赶紧送到那王半仙的炕上去吧。”来的人面面相觑,只当是娘家人同意了,转身准备带傻燕走。
“你们这样做,不怕遭雷劈吗?”傻春问道。
老人们呆愣在原地,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王镇的后生还没有敢这样说话的。傻春的父亲见状,飞起一脚,踹得傻春一个趔趄趴倒在地上。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土,若无其事地说道:“我知道事情是咋回事,根本就用不上那个什么半仙。”
傻春的父亲眼见要坏事,哪能纵容他犯这样的错误,闪电般纵身扑上去,捂住儿子的嘴,生拉硬拽地把他拖进了门,随后出来给老人们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王半仙是个骨瘦如柴的中年男人,一只眼睛被眼白覆盖着,仿佛黑色的眼珠上蒙了一层白雾。右脚是跛的,据他说是踩进了冥河的水导致的。人们把傻燕送到他家时,只见他脸上画着乌七八糟的油彩,身披道袍,手上拿着个拂尘。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你们放心,只要给了老君少女的初夜,那龙王就不敢作妖了,女孩带来了没?”
傻燕怯生生地站着,如水般清澈的眸子浸满泪水,脑袋像拨浪鼓似的摇着。她生得漂亮,仿佛一朵娇艳的花。
王半仙点点头,带着傻燕进屋了。
五
一段时间后,王燕来找傻春,走路一瘸一拐的,仿佛她的脚也踏进了冥河里。
傻春让她坐在自己边上,她却坚持要站着。“疼。”她说,声音小得如同风吹过树梢发出的沙沙声。
“那我陪你一起站着。”
“哥,我为什么会疼呢?”
“因为那个什么半仙该死。”
“可他说,是我该死……”
拜读学习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小说人物形象塑造非常鲜明。傻春不傻,他善良,比王镇的哪个人都要活得通透。可是在那个充满恶习的丑陋的王镇中,他是那样的格格不入。他的父亲,为了自己的所谓面子,动辄打骂他;村人更是视他如傻子。这样的一个人,为了揭穿村中死人的内幕,甘愿接触有毒的青蛙,被毒死了。
文中的青蛙,是个复仇的形象,通过它的口,揭示了王镇的人都该死的事实。
一篇构思精妙的小说,欣赏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