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螃蟹，八只脚。闲来无事吐泡泡，身上披着硬铠甲，手中握着大剪刀！”我对螃蟹的最初印象，来自这首质感朴实、节奏轻快，陪着自己走过童年的歌谣。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虽说对螃蟹有了初步认识，但一笔一划描绘出来，只能向长辈们求助。小时候，家里条件比较拮据，莫说玩具，连一张极其普通的卡片都是奢侈之物。而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想见它们庐山真面目的那种冲动，如埋在地底的陈年烈酒变得愈加强烈。
　　 真的很庆幸上天会如此安排。一次，与几个要好的伙伴，相约去附近一户人家院落里看电视，不承想，播放的是自己“日思夜想”的螃蟹，掩饰不住内心喜悦的我，竟差点失声大叫起来。毕竟只有短短的一瞬，待我从那份特有的快乐中回过神，灵动的画面早已消失不见。八十年代，有台黑白电视算是一种奢侈，不谙世事的我，给螃蟹定下黑白相间的奇葩色彩。
　　 听大哥哥、大姐姐讲，离家不远的地方有条河流，里面住着很多大小不一的螃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们几个要好的伙伴相邀前往那里，不料，走至一半路程，去路被各个家长拦住。
　　 我是被母亲拎小鸡般，带回家里。回去以后，她拿出搓衣板让我跪在上面，嘴里不忘念叨，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私自往河边跑，你知不知道，河水那么深，万一掉下去怎么办？之后，生怕我不理解，母亲拿出一个装着水的小瓶子，捉上一只小虫子放在里面，看着它在水里痛苦挣扎的情景，顷刻间，明白她话语里的深刻内涵。于是，我暗暗发誓，决不轻易去河边玩耍。
　　 许是，内心依然放不下这个小小情节，直到一颗神秘种子在心灵深处生根、发芽。终于，在某个振奋人心的时刻，沉积一段的思绪被再次提及。
　　 一个正值春夏更替的当口，为了贴补家用，方便我们姐弟三人读书，母亲找了一份工作，毅然来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关坝。也是那段美好时光，关于螃蟹的记忆，如电影倒带似的被拧了出来。
　　 在关坝，有一条蜿蜒曲折、静静流淌，默默养育两岸百姓多年，却喊不出名字的河流。听老一辈的人讲，这条河流的源头是从一个很大的山洞流淌而来，之后，一直顺流而下，最终汇入四五十里以外、一条叫汇塘的河流。
　　 事有凑巧，我们所在的生活区，则是那条喊不出名字河流途经的一个点。其实，说是一个点也不尽然，生活区与那条河流的直径距离亦超过百米，挺多算是停留在旷野里、一处孤芳自赏的风景罢了。由于隔的比较近，若是有人在河边走走停停，晴空烈日下，大致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见。
　　 起初，并不确定河里有螃蟹的存在，直到某一天，看见邻居哥哥提着一桶吐着水泡，在桶里爬来爬去的小动物，直觉告诉我，这是第一次与螃蟹近距离的接触。有一点，令我感到疑惑不解，它们不是黑白相间的色泽吗？关于这个问题，邻居哥哥笑着解释，青色是螃蟹的自然色，我所说的，应与电视品牌有关。
　　 都怪自己太过冲动，在不知危险的情况下，将稚嫩手儿往邻居哥哥拿着的桶里探下去，他还未来得及阻止，估计有只大螃蟹意识到危险降临，毫不留情地夹住我的一根手指。顿时，一阵刺痛蜂拥袭来，“哇哇”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待我将手儿取出来，被夹的地方亦破皮流了点血。母亲见我伤心、委屈的样子，一面忍不住偷笑，一面安慰着用创可贴给我包扎伤口。
　　 三天以后，是个难忘的日子。下午，我们姐弟三人放学，快到家时，一股油香和肉香的味道，不失时机地充斥着整个味觉系统。兴冲冲推开那道与邻居共用的，于走道上搭建的小木门，一盘香喷喷的油炸螃蟹映入眼帘。追问母亲，从何而来，她说，是邻居哥哥送的。彼时，我心底升起一个疑问，螃蟹不是前几天钓到的，今天才吃岂不新鲜？母亲见我愣在那里，像是猜透了心思，就语重心长地告诉，刚钓上来的螃蟹，需放在清水里喂养几天。为了清除它们体内的淤泥和寄生虫，还得循环倒入几滴菜油进去，等换过的水彻底清凉，捞出螃蟹，适当清理方可下锅。
　　 原以为，解答完这个疑问，我会毫不犹豫加入吃螃蟹的“光荣队伍”，不料，挠了挠头皮，仍不依不饶地问，为何螃蟹生前与死后的颜色完全不一样？这下倒把母亲难住，犯难之际，邻居哥哥正好遇见这一幕，遂耐心地解释，螃蟹体内有一种叫虾青素的色素，虾青素原本是橘红色的，它与蛋白质相结合，很难显示出原本的颜色。当我们把螃蟹煮熟或者油炸，虾青素会和蛋白质分离显示出原来的颜色，螃蟹也跟着变成橘红。
　　 我不清楚，螃蟹算不算南方人的专属，或许是自己太孤陋寡闻，才定下这个十分偏颇的结论。反正，第一次吃上非常可口、香香脆脆的油炸螃蟹，也算解了一回味蕾十足的欲望。
　　
　　 二
　　 其实，处在懵懂年华的我，总想去距离生活区不远的河边走走看看，以满足那份压抑不住的好奇之心。只是，每每回想母亲说过的那番话，不得已将这份念想深藏心底。
　　 另一个不能说的秘密，这条河流途经的方向，以两座桥为界，几乎占了我们上学、放学整个路程的一半。记忆较为深刻的是，那座有了些年岁、笔直伸向远方的石桥，亦是通往厂区的唯一路途，似乎只要一接近，一种无法言明的亲切之感，像孩子遇见好吃的糖果，总会被它吸引。
　　 或许，这正好验证卞之琳前辈《断章》里的某个意境，时间较为充足的情况下，我会站在桥上往河里欣赏属于自己极其短暂的、独特的风景。桥下河水清澈明朗，能够清晰地映出我憨厚的影子。仔细聆听那哗哗的流水声，宛如一场富有诗意的音乐盛会，让人禁不住沉浸其中。偶尔会有成群的鱼儿，在水里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游来游去，看着它们惬意的模样，我多想自己也是一尾鱼。估计与水的深度，桥两端由水泥和石头修葺而成的基础有关，当我刻意搜索螃蟹的踪影时，它们躲猫猫似的隐藏起来，令人无处可寻。
　　 位于桥右侧约十米的地方，有个不大的机房，听母亲讲，我们吃的水是由这条河里设置的一个闸门抽上去，经过两次过滤、消毒以后得来。每次，听到那些机器的轰鸣声，我禁不住担心，螃蟹的躯体会不会被钢铁般的机械手臂碾碎？
　　 一个晴空万里的周末。与母亲关系较铁的陈阿姨兴冲冲来到我家，两人聊了一下，由于天气炎热的原因，她们竟提议到河边去玩。听到她俩的谈话，按捺不住内心喜悦的姐弟三人，像一颗甩不掉的棉花糖，立马缠着要求同去。母亲和陈阿姨拗不过我们的软磨硬泡，只好勉为其难答应下来，但有言在先，一切得听她俩的话。
　　 这是我们姐弟三人第一次到河边玩耍，目的地则是一处河岸的浅滩。浅滩上有泥沙被雨水或河水冲刷的痕迹，遍地的、形状各异的鹅卵石是它唯一的知音，偶尔有几只寻找食物的鸟雀会在这里短暂停留、追逐嬉戏，加上悠悠的河水自耳边传来哗哗哗、富有节律的声音，使得这片浅滩如童话里某个画面的完美再现，神秘而又怡然。那么多好看、神奇的鹅卵石，无疑勾起我们姐弟三人那颗稚嫩童心的好奇，或在浅滩捡拾自己最爱的那一颗，或在浅滩嬉戏打闹，或就地挖个小水坑，或堆个小小的、不成型的城堡，或在附近摘来小花小草扮演厨师角色，总之，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们可以下水，记住不能超过规定的范围。有了母亲的叮嘱，那一刻，我们姐弟三人似脱缰野马，挽起裤腿，朝着浅滩延伸的水流处走过去。站在水里，一股清凉无比的感觉顿时爬上心头，产生的错觉像是大口大口吃到刚从冷柜里拿出的雪糕，让人心生迷恋和欢喜。然而，我的思绪仅仅只是停留了片刻，不远处一只小螃蟹的踪影将我深深吸引。内心的激动，迫使自己想要抓住它，就笨手笨脚地朝那边靠过去。待我再次望向那个角落时，小螃蟹已一溜烟跑回洞里。
　　 扫兴之余，我把目光转到身旁一块不大的石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将其缓缓搬开。不承想，一只与刚才个头差不多的螃蟹，正待在里面呼呼大睡，趁着尚未发觉，我果断把它抓在手里，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姐姐和弟弟见状，跑过来，问如何才能抓到，我把过程简单叙述一遍，随后，他们兴冲冲也抓起螃蟹来。最终的战绩，我们各抓了三只，算是辛辛苦苦跑到河边玩上一阵的莫大奖赏。
　　 这一次有趣的河边玩耍，让我发现一个细节，并非所有的河水都那么深。因此，对于我来说，还存在安全区域的。可水深的地方亦有别样风景，就算不用下水，万一哪天玩耍不小心掉下去，岂不是在劫难逃？为了解除心底的疑惑，我与几个伙伴，偷偷跟着几个年龄稍大的哥哥，在标有专门浅水区域的地方学习游泳。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于浅水区域练习许久，我虽未把自己磨成针那么细，但掉进河里的自救技能多少掌握几分，比如踩水、蛙泳等。
　　 不过，母亲的话仍需铭记，我不愿轻易涉险，只想在浅水区域与三五伙伴享受那极其短暂、充满童趣的抓螃蟹比赛。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才发现，即使这样也存在风险。
　　 那是一个风清云朗的周末，我和几个伙伴相约去河边抓螃蟹。正抓着兴起，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划出几道异样的水纹，待看清楚时，有人忍不住大喊，快跑，那是水蛇，被咬一口可不是开玩笑的。顿时，大家如热锅上的蚂蚁拼命奔跑，只为逃离可恶之蛇的攻击。当我们一脸狼狈地跑回岸上，心底仍有几分余悸。
　　 大概，我天生就是怕蛇的种，自那件事以后，再没陪着那些伙伴下水去抓螃蟹。有时，他们还取笑，说我是胆小鬼。慢慢的，那些伙伴不再与我同路，成为“孤家寡人”的我，只能另辟蹊径。
　　
　　 三
　　 一根长约两米的竹竿或木棍，上面绑着根比毛线稍细一点、长度适中的绳子，绳子末端除了绑上一颗小石子，还需就着岸边抓上稻田里飞来飞去的蚱蜢，把它一并绑上，作为引诱螃蟹上钩的最佳道具。而后，带上一个塑料桶或方便袋便可“踏上征程”。
　　 钓螃蟹，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它与钓鱼一样，需要一些常识和技巧。
　　 首先，到达岸边的某个地方或角落，不能发出任何嘈杂的声响，螃蟹属于比较胆小的那种，若是被它们觉察出来，感到危险，则会一溜烟跑进洞里。当然，等螃蟹出来再钓也行，但那样较为耗时，有经验的一般不会采纳。所以，想要取得钓螃蟹的大丰收，必须懂得“安静”这个词语在关键时刻的真正内涵，否则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其次，考验个人的眼力。拿一小时为限，眼力好的，能钓个十几只，眼力差的，只钓个五六只。这种明显的差异对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变化。一旦夕阳西下，有的则满载而归，有的可能连人家一半也不及。出现这种情况也不用着急，只要细心观察螃蟹出现的位置，慢慢就会有所收获。比如它们会在某个石缝间、石头上、不大的洞口、岸边不起眼的角落，甚至不深不浅的河中央。总之，只要是河里，螃蟹的身影无处不在。只需慢慢熟悉这些规律，满满的收获将不再是梦。
　　 最后，就剩技巧的掌握程度，这一点是重中之重。为何那么讲，钓螃蟹的过程中，逐渐下沉的诱饵，有可能会直接落到它们身上，使其受到惊吓，进而发生逃跑“事件”。这时，需要下诱饵的人，适当调整一下位置所在，否则，钓螃蟹会成为一句空谈。光注意这个细节还远远不够，真正有难度的是，钓起螃蟹的最后一个步骤。诱饵下沉至适当位置，垂钓者需将其缓缓提起或放下点点距离，这个微小动作意在让螃蟹感觉有食物在附近出现。当它们觉得时机成熟，则会靠过去用两只大钳子猛地夹住诱饵。螃蟹夹住诱饵的瞬间，正是起钓的最佳时机，还沉浸在“美食”幻觉里的它们，被装进塑料袋或塑料桶的那一刻，已失去全身而退的大好机会。
　　 掌握了这些简单的常识和技巧，恭喜你，成为钓螃蟹队伍中的“光荣”一员。
　　 那时，钓螃蟹大多是在周末或短暂的节假日进行，为了能够获得大丰收，大多孩子会遵循农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习惯。故此，中午或者临近下午那段时间，两个必须直面的问题摆在眼前，即解渴的水源与充饥的食物。或许有人会问，不能用钱买点零食？我想对于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而言，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该怎样解决尴尬的境况，每每这个当口，我会到较为清凉干净的地方，用双手捧上几捧河水，或者干脆弯下腰来将嘴贴到水中，大口大口喝下。至于肚子里咕咕作响的声音，只能寻找百姓自河里清洗红薯、萝卜时，无意间落下的少许食物来应付。
　　 大概，我的运气是比较爆棚的那种，每次走到固定的地方，总会发现几个红薯或萝卜静静地躺在那里。现在想来，哪有那么好的事等着自己，兴许是某位百姓看见我钓螃蟹走了那么远的路，提前将充饥的食物放在那里。几个红薯，几个萝卜，不值几个钱，我所看重的是那份难得的悲悯之心，与做好事不留名的那份博大胸怀。此时此刻，我亦不知用何种语言来表达，只能隔着时空的隧道，向曾经做出那番善举的人，说声谢谢，也祝好人一生平安。
　　 为了不让母亲担心，我通常会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到家中。看着我晒得黝黑的皮肤，母亲自是一阵心疼，她总开口笑着问，孩子，有没有哪里比较疼的，妈给你用药擦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