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这样一个哥哥，他倔强、任性，他思虑缜密，心善如水……
　　 十七八岁时，哥哥有一个去村里小学教书的机会。生产队长给他谈了几次，他都不肯答应。他说：“论力气，同龄人中，还没有人比得过我的。一身的力气，不参加劳动，而在教室里教书，实在可惜了。再说，参加劳动，能呼吸新鲜空气，与大家一起说说笑笑的，远比教学开心的多。”随后，父母亲又对他苦口婆心地劝说，可他就是一头撞在南墙上，死活不同意。
　　 虽然哥哥读书只读到初中毕业，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应算得上有学问的人。不愿意到学校教书，队长就让他做了生产队的记工员。考虑到记工员除了记账算账以外，还有时间参加劳动。另外，总是不服从队长的安排，情理上也说不过去。于是，哥哥便接受了这份工作。
　　 一般情况下，记工员是不需要参加集体劳动的。可哥哥接手后，每到一个劳动工地记账工、发放工分时，他都要踏踏实实地干上一阵子。而算账的事，则全都放到了晚上。在账目管理上，他采用类似复式记账的方法，且定期在公示栏上公布，使参加劳动的人一目了然。有人说，他当记工员，白天参加劳动，晚上带灯做账，是傻子，是有福不会享。听到人们议论，他认真地说：“大家都拼命地在田里劳作，大白天的，我却坐在家里算账，或闲着没事乱转悠，这怎么能行呢？再说，我年纪轻轻的，晚上算账，带灯熬夜算不了什么。”
　　 做了两年记工员，生产队领导班子改选时，哥哥被推选为生产队长。为大家过上好日子着想，他没有推辞，便信心十足地上任了。
　　 以前村民住的是土坯房，建房子用土，都到村子南边或北边的汪塘子里取。时间久了，汪塘子越挖越深，面积越来越大，村子里的雨水都往汪塘子里流。雨水的长期冲刷，使村子里的路面变得坑洼不平，行走起来非常不便。有的人走在汪塘子附近，滑落到水里被淹得半死；有的人从田里推回一独轮车山芋，不慎连人带车都摔进了水里；还有的人把从二百多里远的枣庄购买回来的一独轮车煤炭，也滑落到了水里……
　　 私心严重的人家，把树载到路面上，厕所建在路面上，甚至把柴禾也垛在路面上。为阻挠修路，年龄大的人，倚老卖老，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连哭带闹。哥哥只好蹲在老人身边，通过讲事实摆道理，反复地做工作，才打消了他们的顾虑，进而修通了路。尽管仍是土路，但路面平坦宽阔，人们行走起来放心、安全，基本上杜绝了安全事故的发生。
　　 在生产上，哥哥私下里把生产队的田块分成三个小组独立核算经营。因引入竞争机制，生产队全年的粮食总产量，和人均收入，相比于其他生产队都高出了一大截。
　　 后来，听说土地可以采用大包干的方式耕种，哥哥就多次向村里请示，要求把土地按人口分配到户。开始时，村领导有顾虑，怕承担责任，哥哥就理直气壮地说：“把地分给社员耕种，目的是提高他们责任心和积极性，从而提高粮食生产量。同时，农闲期间，他们还能自由地外出打工或做生意赚钱，这是多好的事啊？若真是出事的话，我宁愿坐牢也甘心。此外，我还听说，其他地方已经开始推广了大包干的经营方式，相信很快就会普及开来。把社员一年一年地绑在土地上一起受穷，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就这样，村领导同意了哥哥的请求。我们的生产队，在全村率先把土地分到了户。很多人感激地说：“终于熬到了头，终于过上了能吃饱饭的好日子。”
　　 把地分到户，队长的“权利”几乎就没有了，好心人抱怨哥哥的耿直和善良。哥哥却激动地说：“吃饭大于天，只要人人都吃得饱，生活的富裕，权利算得了什么？”
　　 尽管劳动强度大，家庭事务繁杂，哥哥从来都不曾中断学习。他家里藏书近千册，除了干活，有了时间就看书，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
　　 他成了村上较有名望的红白事的执事，前后村庄的人家有事，也常有求于他；他是县里诗词学会的会员，发表于纸质刊物及网络上的诗词屡有获奖。
　　 退休以后，没事的时候，我就找哥哥闲聊。我问他：“在乡下，你识文解字的，也算是个秀才，没能尽其才，却在田里辛苦劳作一辈子，不觉得后悔吗？”
　　 他平静地说：“有什么可后悔的？过去的秀才大多不是在家种地的吗？这叫田园生活。再说，大家都脱离农村，地没人种，吃什么啊？其实，幸福是相对的。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是幸福，开开心心的生活，也是幸福。”
　　 生活条件好了，人们视死鱼为垃圾，纷纷改吃活鱼。前段时间，我写了一篇有关买鱼、吃鱼的文章。他看了以后，很不高兴地说：“表面看你文绉绉的，没想到你的内心怎那么狠呢？以前咱连死鱼都很少能吃得起。现在倒好，死的不吃，还要花大价钱买活的。你这是忘本！再说，活蹦乱跳的鱼，不会哭、不会喊，与你无冤无仇的，你是如何下得了手把它杀死的？它毕竟是一条性命啊。”
　　 我有些不服气，就通过电话，把这事转述给我侄女听。侄女说：“别提了，俺今年春上给他买了两条鱼，因当时没来得及吃，就先放在他的大水缸里养着。没想到，一个星期过去了，他打电话说，我不忍心杀鱼，你来一趟，把鱼拿回去吃吧，不然我就放生了。我以为他说的是气话，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没想到，仅隔了两天，他就真地把鱼放进了他门前的汪塘子里。”
　　 青蛙是国家自然保护物种。因野生青蛙不准上市，人工养殖就兴盛起来。有一次回家，我从市场上买了几只青蛙送给哥哥。
　　 他惊讶地说：“你从哪儿弄来的青蛙？这可是犯法的啊！”
　　 我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人工养殖的，不犯法。”
　　 “人工养殖的青蛙，它难道不吃虫子吗？”
　　 “当然吃虫子了。”他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
　　 “既然吃虫子，人就不该吃它，就应该让它回归自然，让它替庄稼捉虫子。”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来，这一片好心又落空了，我只能悻悻地把青蛙放归到了他的菜园子里。
　　 刘富贵是哥哥后院的邻居，因他家孩子多，生活拮据，他就找到哥哥说：“咱两家东湖那块地挨在一起，面积小，种起来不方便，你看能不能把你的那一块租给我种啊？不过就半亩地的事，我按照别人租地的标准给你租金。”
　　 哥哥说：“邻里邻居的，要什么租金啊？再说，孩子都在外面工作，我也忙不过来，想种你就种吧。”
　　 三年时间过去了，因刘富贵带着一家人外出打工，家里的地没法继续种下去，他就把地退还给了哥哥。
　　 种了三年地，哥哥什么也没得到。刘富贵的父亲心里过意不去，就在哥哥的地里栽了十来棵大拇指般粗细的银杏树苗，以表示对哥哥的补偿。
　　 栽银杏树苗的事被刘富贵的老婆知道了，她疯了似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刘富贵父亲一巴掌，并把他臭骂了一顿。最后还扬言说：“辛辛苦苦帮人家种了几年地，人家不领情不说，还白白地给人家地里栽上了树苗子，哪有这个道理？自己本就穷的叮当响，哪还有闲钱去充当好人啊？要这样子的话，以后你死了，也别指望儿子埋你。”
　　 刘富贵的父亲在村上是有威望的长辈，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等侮辱？他气的寻死觅活的。哥哥看不下去，就想找刘富贵老婆理论一番，但觉得与一个泼妇说长道短不值。他只能买些东西，诚惶诚恐地去劝慰刘富贵的父亲。开导他想得开，往前看。尽管这事儿不怪哥哥，但毕竟起因与己有关，那心里的苦楚，是别人无法想象的。
　　 好心把地送给人家种，人家却反咬一口，这还有天理吗？
　　 南边邻居王进是养鸡户，产生的鸡粪，他经常偷偷地往哥哥门前承包的大水汪里倒，致使汪里的鱼受到伤害。为阻止王进的侵害，哥哥在汪的南边口垒了一道约半米高、三十米长的石墙。王进见鸡粪被堵了去路，便借雨水流不出去为由，不由分说地推倒了石墙。实际上，石墙底下已预留了出水口。再说，喂鸡的人家，房屋及鸡舍要比后面的路面高出近一米，水怎么就流不出去了呢？哥哥百口难辩，只能把冤屈强忍地咽到自己的肚子里。
　　 王进的父亲死了，王进愁容满面地找哥哥帮忙，说：“家里出了塌天的事，这个忙你一定要帮。”
　　 王进连个赔礼道歉的话都没说，哥哥竟然爽快地同意了他的请求。我十分不解地说：“他以前这样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还要顺着他？”哥哥说：“他既然能找到我，就说明他认错了。能打九九，不可打加一。人不能得寸进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再说，死者为大，不看王进，还要顾及死者的尊严。”
　　 嫂子二十年前因病去世，一双儿女在哥哥的拉扯下，通过上大学，都有了体制内的工作，并且都在城里安了家。尽管如此，他对儿女们的生活仍不放心，总想给儿女置办点家产在家里。于是他就倾其所有积蓄，在家推倒平房，翻建楼房。
　　 哥哥家前园后的银杏树，长得挺拔高大，是一般的人家没法相比的。因种银杏树，加上承包鱼塘，他的生活早就达到了小康，可他依然非常地节俭。儿女们给他买的衣服，他舍不得穿，都一件件地放在箱子底下。饮食上，也简单得难以想象。
　　 两个月时间，我四次去哥哥家，而每次都喝同一瓶酒。我就疑惑地说：“我不能喝酒就罢了，你身体健壮，又有酒量，平时你自己在家的时候，为什么不喝？”他笑着说：“酒属于消费品，喝多喝少都行，无非就是为了增添气氛，延长在一起说话的时间，喝点才有意义。俗话说，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赌博。一个人喝酒的话，就没什么意思了。”明显是不喝酒的托辞，听了他的话，我心里酸酸的。我不忍心他那么克制自己，过节的时候，就给他买了一箱酒，可他一点没喝，就转送给了朋友。
　　 建房子的人工费用，是预先签订合同，采用包干的方式分期支付的。哥哥闲不惯，他戴上头盔就加入到了劳动人群中。一个年逾古稀的人，他推着独轮车，一趟一趟地运砖、运沙子、运水泥。稍有闲空，就忙着给人家递烟、递水，温馨地提醒人们注意安全、注意休息……
　　 儿女都是人过中年的人，有必要为他们考虑得那么远吗？既然建房子的事已承包给了建筑队，有必要那么忙前忙后吗？我想不通，就想数落他几句。可他听了我的话却说：“建一幢楼房，给儿女们留个念想，不然的话，他们会把老家这个根忘掉了，就是在九泉下的我也不会安心的。再说，一旦在外面混不下去，老家有房子，也好有个退路。至于说帮着施工队干活，我闲着也是闲着呀？什么都不干，站在一边指手画脚的，那还有一点德行吗？”
　　 哥哥的话说的我无地自容。他就是这样一个执着且细心善良的人，也是一个一辈子受苦受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