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外套(小说)
一
不论大自然怎样地进化——进化到何种程度,低等动物总是不可以穿衣服的——这一点,当永久相信,主要是它们没这个能力。作为高等动物的人类,倒是具备这个能力,却自打把衣服穿上身以后,就永远地脱离了低级。他们在初涉人世时,可是赤条条来的——自己还不知情。其原因大致可看成那时的他们体格还很娇小,根本没人肯去计较。这人一旦长大了——大到知道害羞的程度——就有些不同了,一切得靠自知之明去自个儿约束了。倘若再不去穿那身能遮体的衣服,哪还有什么文明可言呢?穿衣服的目的是既遮羞又保暖,两者缺一不可。
眼下,有位叫姚守一的“老先生”,就遇到了一件完全由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尴尬事——除了这样尊称他为“老先生”之外,一想起他做的那档子让人瞧不起的恶事儿来,简直不知道对他还有没有更好的称呼哟!但人们还是要硬着头皮称呼他为“老先生”,谁说对他又不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呢?
在某个极为平淡的大清早,他居然几乎裸体“出镜”了——顿时把个平淡无奇的早晨,弄得像炸开了锅似的。
说这事有点像一个小火星子,忽然点着了遍地的汽油那般猛烈,那可一点也不过分呀!那扩大了的势头,迅速蔓延到了一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一时想收都收不住。
每个人长在脸的最下面的那张嘴,无疑就是这该死的火星子。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年龄不大,还完全够不上该尊称他为老先生的姚守一,听说,(我们一直没能见到过他本人的样,只能用“听说”这样的字眼来说明)他是头晚加班至深夜、头昏脑涨时才回的家。躺下去的时候,妻子女儿都已进入到了梦乡。他蹑手蹑脚地进行了一番简单的洗漱后,就很快地上了床——爱干净讲卫生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倘若不去打扫一下每天某个部位的卫生,他无论如何都是睡不好觉的。
大致也正因为如此,他上床后久久都没办法睡去,脑子里一些挥之不去的数字,总是忽隐忽现——与数字打交道是他的工作,加班只不过是在对它们的重复使用而已。他也就是临近天亮时,才真正睡去的——仅睡了才那么一小会儿时间。
是怎样的一个激灵把他弄醒了,这也无从知道。可以肯定,他反正不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醒来的。可毕竟还是他自己醒过来了。私毫也没受到任何外力的影响。
据后来的好事者推断,他当时在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很可能是去看了表的。不,搞忘了,应该是他去看了自己的手机。人类社会已经进入到了用手机可以完成一切的时代——他一定是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出的时间呢!也很可能是就因他这匆忙一看,让接下来的时间,完全进入到一种高速运转的状态之中了。
忙中出错,就变得可以理解了。忘记了往自己身上穿“外套”,脑子处于一片空白之中,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他就那样昏昏沉沉、忘乎所以、跌跌撞撞、不知所措地来到了自己上班所在的公司楼下。办公室在五楼,还要通过打卡、飞奔上楼,才能免于吃到的处罚。
夏天的温度正好,他甚至也没觉察出有一丝冷的感觉。
二
这个姚守一老先生所在的是一家私企,具体的工作地点在财务部。十年前,这家在省内数一数二的公司,向外公开招聘人才时,大家都是奔它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待遇好得令人咂舌而去的。老板姓钱,单从这姓氏看,有人迷信它是个吉祥如意的代名词。甚至有人还在私下议论,只要有幸去到这家公司,就相当于到了安全的保险箱,以后的一切都不用犯愁了。所以,报名的那天,公司办公楼前人山人海,父母兄弟姐妹亲戚舅子老表前来凑热闹的人不在少数。好像真有如想象的那般,只要横竖进去了、下半辈子就可衣食无忧那么简单了。
他是其中的佼佼者。像这样的佼佼者一共只有六人。他安排到了财务部,其它有人进了经理办,有人去了销售部。工作不在一起,彼此见面的时间也很少。
但仅仅过了一年,同时进来的六个,就有五人先后离开了公司。留下了他这个老独,却依然没有要撤退的意思。他坚守的工作岗位仍是财务部,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每天要做的工作依然是堆积如山。他把自己的节假日时间全搭上了,却一点怨言也没有。
“怎么,你也想走?”曾经,他也是有过要走的心思的,当把那“不切实际”的想法,直言不讳地告诉妻子时,妻子却劈头盖脸地说:“最初,我是在你现在的这家公司、在你现在的这个岗位上,才认识并看起你的,并且还是充满信心地与你结了婚……现在,我们已有了女儿,你却想溜之大吉……”那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了,就是她不赞同他走。可能她想得很深刻,毕竟“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但他的苦水也只有他一人知道,他把它深深埋藏在了心底,最终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说的人。
他们那些人之所以要决绝地离开,嫌弃的并不是工资低、待遇差。实际上到了公司之后,招聘前的待遇,也都无一例外地兑现了,可……他们那些人最终还是走了,它到底还是没能留住他们的心。
看问题肤浅的妻子,看的只是它的表面现象。很可能是被它的表面现象给迷惑住了——待遇好、稳定、有发展前途……至于其它有什么不好的,她这个外行怎能知道呢?她肯定觉得,不好的那些因素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但作为当事者的他,就不能忽略不计了,不管怎样他还是违心地留了下来。至于原因嘛,多半是妻子的话,令他在心中产生出一种强烈的“执著”感。从这个意义上说,以外人的眼光看,可真有点儿像他的名字一样“守一”——一心一意地坚守。
前年,离开公司的那六个人,就有人在一次聚餐时,怂恿他从公司出来,大有要拉他出“火炕”的企图,但被他识破了。
“倘若连你也要走,钱老板肯定会气疯的。只怪他心太黑了,把员工当牛马来使唤,不顾员工的死活。资本家的本性就是只认钱……要是你也肯出来,工作包到我身上,肯定不比你现在差。你都呆好多年了,也算是做到仁至义尽了吧!”说这话的人,并非只有挑拨之意。当初他们就是忍受不了,才纷纷选择离开那个鬼地方的。
“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也许你们能走,可我不能走,人各有志嘛!”他婉拒了他们的好意。在多次的诱惑面前,最终义无反顾地留了下来。
“你不走的原因,大概是对钱老板还抱有一线希望吧?告诉你,早走早解脱。不走,一辈子也解脱不了……”
“也不全是。在一个单位呆久了,就有点舍不得了,我这人对熟悉的地方就是有种缠绵。”
令他没想到的是,他弄出来的近乎“裸体”事件,肯定要令公司蒙羞了,直接损失的是钱老板的“银子”——哦,这可真是要了他这个守财奴的老命。按钱老板一惯的做事风格,这还了得,哪有可能再给他“缠绵”下去的机会呢?
三
姚守一一路畅行无阻地赶到公司时,正是上班的高峰期。车水马龙的公司门口,由于人人要打卡,都拥挤到那儿了。奇怪的是,人们并不像往常那样要与他一挤到底,甚至好像还有人要故意放他往前走——就像躲瘟神那样躲着他,这使他有些不解。不过,由于时间紧迫的原因,他也没多想什么,就不客气地一个劲儿往前窜去。
到了指纹打卡机旁,监督打卡、同时也是值守大门的那个油腻大叔,平时因脸熟,对他很是客客气气。这时,不但不拿正脸来看它,而且还有意要拦下他。
“老姚,你这是在做什么?”油腻大叔用矮胖结实的身体挡住了他继续向前走的去路,并用伸出来的右手,坚定地横在了他的胸前。
“我,我怎么了?”受此突然一击,这位老先生竟有点语无伦次了。很快他又从怯懦中恢复过来,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这倒也能理解,在公司里只有他是作为人才引进的,同来的人都离开了,只他一人坚定地留了下来。在财务部里,他是钱老板唯一倚重的“老”人。此刻,他仍没发觉自己被“裸”着的事实。
对方指了指他身上穿的衣服。给他使出“你真不嫌害臊”的眼神来。那眼神刻薄至极。
他这才定了定神,像刚“清醒”过来似的,感觉有一丝凉风从身上吹过,只听心里咯噔一声响。“糟糕!我穿的仍是昨晚睡觉时穿的睡衣,诶呦喂!”
“哈哈”,他有个习惯,只要一遇什么要命的尴尬事,他就有这本事先给自己笑一个,这习惯让他淡定了不少事。此时,这“哈哈”的笑声似乎并不管用,因为他根本就笑不出声来。这套超薄的白睡衣很“通透”,通透得一眼就能望见身上的汗毛。
当初买它的时候,看起的是它薄如禅翼的凉爽、特柔软的面料。站一旁的妻子曾说,换一套吧,它太透了。他却超然地说,不碍事,夏天穿,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穿了多年之后,看它实在太旧了,妻子又想把它换掉,却还是遭到了他的强烈反对:“又不是很烂,只是穿上睡个觉而已,干嘛要嫌弃它呢?”
“你没感觉到它已风化得不成样子了吗?”妻子拗不过他,只好说,“看你要把它穿成啥个样嘛!”其实,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表面看是舍不得、怕浪费,内心却有一股子恋旧的情结。
“完了!”他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这不是丢人丢大了吗?我怎么就不晓得呢?哎!
经油腻大叔这直截了当地一“提醒”,周围很多人立刻都围了过来。远处的人,跑也似地冲了过来,好像要把这热闹看个够似的。顿时,打卡的这个小地方,连同大门的通道,都让人群给堵死了。他被围在中间,动弹不得。
那些火辣辣的眼神烤得他发烫。他真想赶紧找个地缝,快如闪电地钻进去。
四
他连在五楼的办公室都还没走到,就被告知回家呆着去了。
几乎是跌跌撞撞回的家。一路上他不敢东张西望,不敢去看路人脸上对他的任何反应,他像个做贼心虚的人只顾逃离。每天上下班的路上,他只管匆匆忙忙地走,对路上的事充耳不闻。现在就更是如此了。
等气喘吁吁落座到沙发后,他还在想“工作总结”的那档事。要是这事没出,或者出得没那么显眼,他肯定把完成好的总结,已经亲手交到钱老板手上去了,(背地里,他总喜欢叫他钱老板。只有在公开的正式场合,才假模假样地叫他“董事长”,却又不想在董事长前面冠以“钱”的姓氏)而且他也几乎快要实现了,可这该死的睡衣……
昨日下午临下班时,董事长突然来到财务部对他说,明早八点前,把公司上半年的财务总结交给我,八点半我汇报要用。还特别提到了“务必真实,力求完美”的要求。可上半年才过了十多日,要想拿出这样一份字字珠玑、没有秕漏的总结稿,除非平时的积累必须做到位。好在他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常有这方面的准备,可那只是些呆若木鸡的数字呀!至于完整的一份“总结”嘛,要的就是时间去铺垫了。
“是,董事长!保证完成任务!”当时,他像表决心那样表明了他的态度。
采用这套雷厉风行的军人作风,虽说是钱老板一惯倡导的,可就吭苦了身边人。要想任务成,惟有加班尔……他在心里这样调侃,同时也想用它来安慰一下无奈的自己。
如果要论起这加班的次数与加班时间短长的话,全公司上下除了财务部外,怕再没哪个部门敢争当第一名了——不过,抠门的钱老板才懒得搞如此“无聊”的活动呢,这是个遗憾。一千多人的公司,大小几十家分公司,一年的业务量,钱老板为了要给自己减“负”,财务部只安排三个人。更多的时候还经常有一人跑外去掌握情况,常年在家的就只剩两人;经理办还隔三差五要收集这方面的情况,又索要那方面的情况,弄得他们简直就没有周末之说,没有白天黑夜之说……连得了病轻伤都不准下火线。三年前,姚老先生的妻子出了车祸,连他到床前去伺候一下她都没这个时间。有次他买了些水果刚送到病床前,一句话都还没开始给妻子说,钱老板就以董事长的名义打来电话催问,什么时候才回公司?当得知还需一小时才能返回时,他就立时不高兴了。只听电话那头的董事长不客气地说,你拿的是公司的钱,理所当然该随时在公司呆着……吓得他的妻子只得一个劲地催他快走,以后少管她的事,她自己会处理好的!
有时,这姚老先生的心里也有一些怨言,公司愈来愈缺乏人情味了,自己又没卖给公司,公司干什么要把自己“捆”得动弹不了呢?但他又架不住钱老板一些小恩小惠的笼络。这小恩小惠是什么嘛,都是些如鸡毛蒜皮一样的小东西,却能在关键时刻让他臣服。姚老先生不管再有多少怨气,只要一看见它们,立马就会烟消云散了。他想,对于他们那个小家来说,是需要钱老板时时提供帮助的。他的小恩小惠就是他们家最大的实惠。说到底,作为钱老板,是用“智商”而非“情商”管理公司的。姚老先生也不是爱占小便宜的那种人,东西是线老板给的,代表着他的心意,更代表他作为董事长对下属工作的认可——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而姚老先生满心欢喜地回报那些芝麻粒大小的恩惠,却常常在妻子那儿遭到了白眼。很鬼火的时候,她就嗤之以鼻地说:“也只有你好打发,付出了那么多,得到了什么,是工资比人家高,还是奖金比人家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