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寒梅著花未(散文)
一
残梦初醒。想当时,万籁俱寂,只有窗外潺潺细雨,嘀嗒有声。半睁睡眼,犹是沉沉一片,夜锁高楼,雨打疏窗。三两点昏暝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里撑破,摇曳生辉。蓦地想到那句,“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当真是身历其境。薄衾欹枕,怎敌得霜晓寒侵?但觉冷气浸染周身,凉透肌骨。素来那点自诩清高的傲气早在寒夜中销蚀,倒从身上感受到女子般柔弱似水的一面,渴盼一丝温暖的慰藉。只是这小小的慰藉也终究是虚无缥缈,极目望去只有一窗凉夜,茫无涯际。这种求而不得、转瞬即逝的希冀想来是人皆有之,不足道哉,只是在这等悄怆凄寂的夜里,依然会使人恻然生悯。
而细细揣度那诗句,字同人心,当知冷的不单只是雨,敲的也未必就是窗。那轩窗下映的该是怎样一个瘦比黄花的人,那冷雨中敲的又是怎样一颗愁思漫溢的心?写诗的人早已不复,这一切自是再无从知晓,读诗的人亦无需苛求甚解、将其参透。只要从诗里领会出那种合乎当前情境的况味,寻到一声与诗句若合一契的共鸣,足以寄托情志,这就够了。
雨声淅沥,衾寒未减。其时,一丝莫名的寂寥划过脑际。遂重拾耳机听起音乐来。轻歌渐起,播到的恰巧是那曲许久不曾听过的《寒梅著花未》。笛声呜咽,琴声瘦削,埙声行云流水般的轻快中更添一缕千回百转的深味。不必管这曲作者何人,也无需问这曲名自何处,听起来悦耳怡神、拨人心弦就是最好。当初始见这曲名时,便觉从头至尾浑是诗意的美。听那曲调,主奏竹笛飘忽如缕,伴奏古琴低沉悠然,末尾陶埙婉转深情。疏徐有度,意态旷远,如临其景。不是江南春雨杏花的婉约,也不是塞北秋风烈马的奔放。音韵回环,似见白雪漫飞的无边原野上,冷风轻拂,一枝寒梅傲然绽放。粗犷中却不失一缕柔和,轻快中亦不减半分苍凉。那该是一枝枯瘠瘦削、孤芳独赏的寒梅,没有妩媚的俗艳娇姿,只有出尘的清癯风骨。放眼天下,滚滚红尘里,这曲中的这等清绝脱俗、高标独立的梅,稀世难得,遥不可及,不正是人所追求的一种理想美的化身么?不也是人所向往的一种归宿的寄托么?曲声悠扬,惹人遐想,余味无尽。
二
记得曾戏言道:喝酒和听曲是人生两大乐事。细细想来,于己而言,过度听曲不过是且将身心寄托在音乐里聊以躲避当下,醉酒事实上也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非是附庸风雅,只不过是心甘情愿的一种选择沉溺的方式而已。这种所谓的乐事可谓是十足的自嘲。而当此时,在夜阑人静的时候醒来,悄怆幽邃、寒意侵人反是一种凄凉的美,更可静静地听一曲寒梅著花,可暖暖地看一窗人间灯火,可痴痴地想一方蒹葭苍苍……昨日的仆仆风尘早被夜色洗尽,明朝的纷冗世务尚未到来。正是人最清、心最静的一刻,可任思绪肆意徜徉悠游,亦可什么都不用去想,清静无为。比之于白日无休止地听歌、偶尔没来由地醉酒以求取一时在麻木中沉醉忘我的乐事,这种夜阑初醒、静心无为的一刻,不是一种更简约、更素净、更超脱的境界么?一人独醒在夜色里,听万物沉寂,听一曲寒梅,这一刻美的享受,又岂是其它所谓的乐事所能比拟的?醒在这一刻,方觉得这夜的珍贵。多想时间就此打住,在这一刻驻足。流光不逝去,黎明不到来。
一时肆意的幻想中,时间在天马行空的思绪里似是真的凝固了一般,无所谓来去。曲声未歇。寒梅著花未,一个人消受着黑夜的凄美,在静寂中默默地听着。迥异的曲风透出的那丝淡淡的苍凉,一如这清凉似水的寒夜。想如今,也正是霜风凄紧、关河冷落的深冬时节,便就想起了去年去看时的那园里的那树未开的梅花。那满载着美好与企盼的梅花。却不知该向谁细声低问:寒梅著花未?
是啊,西风已冷,寒冬已深,不知那树贮蓄已久的寒梅,可曾开出花否?可曾开出花否?隐隐地只传来自己的回声,而后归于沉寂,在这清凉如水的夜里。从来只是寂寂一人,自是无人同问,无人可答。寒梅著花未,一个美好的期盼,一丝潜藏的惊喜。可惜这潜在的美好无人共赏。于是更觉这夜的悄怆、凄寒。那园里的梅究竟有没有开?念及此处,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好奇。一种无法按捺的惊喜,仿佛是已经看到那花开的景象了一样。其实,任何时候,对人也好、花也罢,有一种执着的牵挂、一种美好的遥想,都是件幸事。心中有美的期盼,眼中有美的希望。虽未必一时都拥有,但心底有渴望、有追求,终究是种值得艳羡的美。
三
故园冬已深,寒梅著花未?不禁在黑夜中遥想,为一探究竟,大可即刻动身,独自一人重履旧土,复踏西苑。不辞路远,不避雨寒,一人,一伞,横渡湘江,再访故园,不过是去把梅寻,只为那一曲《寒梅著花未》。
冬日寻梅,哪管雨疏风骤,想来也是一件极美的风雅乐事,可惜无人与共,从来只是独来独往而已。想那园中光景,怕也同去年相去无几吧?一种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感觉油然而生。虬曲瘦瘠的枝干,缀满星星点点的花骨朵。那无数的花苞,正是千千万万的孕育中的生命。小小花苞的末端,微微透出一丝丝艳红的裂缝,似是包裹着一团熊熊烈火,生机无限。又如佳人涨红含羞笑脸,不施粉黛,低眉含笑间自有一番清幽绝俗的风流。最是那将展不展、待放未放的姿态惹人牵绊,惹人爱怜,恰似那半遮玉面、凌波款款的女子般,给人一种隐约的美感。欲摘下她神秘的面纱,却又不忍碰触,唯恐亵渎了她的美。
作为花间四君子之一,香傲苦寒的梅素来品格洁雅,高标独立。其实梅也好,菊也罢,各有千秋,并无优劣之分,有人喜欢梅,有人则偏爱菊,不过是品味不同、追求不同罢了。在诗意的美里,都只是情感的寄托。而论及情感的寄托,又何止是梅、菊,那些草木花鸟都只是托物言志的意象。言的是梅,是花,指的却是情,是人。这便是诗一般的浪漫。寒梅着花未,说的未必就是梅,自然也可是菊;问的未必只是花,自然也可指人。寒梅着花未,这一声轻问,是等待,是企盼,是执着,是追求。
那含苞待放的梅的情态,正是丽人淡妆素抹之时那种拟歌先敛、欲笑还颦的音容,总令人心旌微摇。眼见那满树小巧玲珑的花骨朵,心神渐入,倒真似看到花开飘香满树、伊人翩翩起舞的情景一般。只不知,这满树的梅何时会开,又是为谁而开?谁又是那第一眼看到花开、嗅到第一缕芬芳的人?而花又摘于谁手、宿落谁家?问花,花自是不语,只留待这春秋岁月,与流年诉说。
思绪从去岁的遥想中回转过来,心中却感觉如今那旧园光景与去岁大抵一样,梅似是犹未开。而眼前还是那片夜,天犹未亮;耳畔还是那首《寒梅著花未》,曲犹未歇。时间仿若真的是如所愿,在此刻停留。
而今再问:寒梅著花未?
答曰:未。
这一声低问,暗含多少心底念念不忘的渴求。而这寥寥一个“未”字,又暗含多少无缘得见花开的失落。更堪唏嘘的是那缕不知花为谁开、落于谁家的隐隐的惆怅。
残夜赏未褪尽。且享受这夜阑物静人初醒的一刻。听一曲《寒梅著花未》,在无边的清冷寂寥中,且喜还有寒梅可忆,有未来可期。耐一丝凄寒,守一夜寂寞,忘一时甘苦,褪一身荣辱,留一屋宁谧,掬一隅清静,念一汪秋水,盼一季冬菊,酿一期花梦,等一朝梅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