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沉醉在水乡乌镇(散文)
一
那年江南行,收纳了上海夜的繁华,苏州古城的古典和现代,然后抵达乌镇。
对乌镇,早闻其名。对我而言,乌镇与周庄,是江南的一个标签,紧紧粘在心间。
后来看电影《似水年华》,加深了对乌镇的印象。故事发生在民国时期的乌镇。一对年轻的男女相遇、相识并相爱,彼此韶华正好,恰好遇见,相爱是理所当然,否则那才是辜负上苍的安排。可是他们却无缘相守,各分东西。故事平淡,没有轰轰烈烈,没有曲折迂回,如乌镇的小桥流水般自然、平静,却深深打动人心。让我怅惘又欣喜。怅惘的是有情人不能成眷属。欣喜的是他们分开了,从此相隔天涯,此生难以相见。难道这不是爱情最理想的归宿吗?唯其如此,爱才会永垂不朽。爱情一旦进入婚姻,如天使坠落凡间,总是令人遗憾的。但不能没有这个美好的归宿。
乌镇这个名字好,比周庄好听,“周”不如“乌”蕴藉,“庄”不如“镇”清新。乌镇,美感呼之欲出,韵味足,一念之间,如嚼一枚乌梅,有悠长的回味。据说当年乌镇的房屋墙上会刷一种黑漆,桐乡一带把“黑”称为“乌”,乌镇之名由此而来。
那是六月,荷花开疯了,蝉叫得欢,空气里酝酿着微热的气息。这样的季节,漫游江南,不算最佳。江南,最适合春天去,那时草新绿,花正媚,燕子斜斜地飞,莺娇柔地啼,柳如烟,桥如画,周遭清凉,那种氛围,行走在江南细腻的山水间,才叫享受。
二
进入乌镇东栅,经过一座桥,有风微微吹来,湿润的气息漫溢,顿觉清爽。乌镇多桥,在康熙年间曾有124座桥,现存39座,最富盛名的是西栅的通济桥和仁济桥。此桥何名,如今已忘却,依稀记得桥边不远处有数棵树,我就唤它“临树桥”吧。
桥是石拱桥,古朴而苍劲,石头的纹理清晰,色泽陈旧,被时光打磨出无限沧桑,却又充满韧性和悍性。桥被无数的脚步踏过,被岁月的风云浸润,不惊,不喜,不忧,如一个历尽世事的男子,沉稳而笃定,有看透世事的通透和智慧。
桥下是河,名东市河。乌镇的水多,贯穿全镇,水是乌镇的魂魄,让乌镇千娇百媚。河水是柔软的,也是坚硬的,穿过似水流年,见证草木荣枯,看过生老病死,洞察周遭,悲悯人间,独自吞咽所有的悲喜,咀嚼生命赋予的无边沉重,河是仁者,更是禅者。当一切被时光带走了,或许只有河可以永恒,
水窄窄的,瘦瘦的,在小镇里妩媚着,矜持着。水上荡着一条乌篷船,很素朴,很精巧,它与水乡生死相依,把水乡的风致尽情凸显。船上坐了游客,摇橹的阿婆穿一身蓝布衫,包着蓝印花的头巾,有古镇的温婉和情调,虽不年轻,却灵活有力,把船摇得稳稳当当。我也想穿上一件蓝布衫,包着蓝印花的头巾,摇着一条乌篷船,在水上荡呀荡,荡向远方,荡向天涯。
一条更古老的乌篷船飘来——船头伫立着一个白衣男子,那是南朝山水诗人谢灵运,衣袂飘飘,轻摇一把折扇,说不出的风流倜傥。船娘是一个清秀的少女,边摇边哼江南小调,他静静地听,然后缓缓吟出一首诗。船一直往前方荡去,慢慢消失。
河两边是房舍,此情此景,特别映衬马致远那句诗“小桥流水人家”,只是此时没有西风,更没有瘦马,我也没有马致远的绵绵愁绪。右边的房舍背向小河,部分在河里,下面用木桩或石桩支撑,上架横梁,搁上木板,这就是乌镇人所谓的“水阁”了。茅盾在《大地山河》中如此描写故乡的水阁,“人家的后门就是河,站在后门口,可以用吊桶打水,午夜梦回,可以听到橹声欸乃,飘然而过……”水阁,诗意盎然,一个“阁”字,让我思绪纷呈,古时女子的卧室称为“闺阁”,宁波有一个私人藏书楼叫“天一阁”,如今“阁”字鲜用,它拒绝现代,拒绝钢筋水泥的森林,它带着古典的韵致在乌镇的水阁里永生。
水阁是典型的江南风格,朴拙,简素,木板的颜色泛黑,泛灰,刻骨铭心的苍凉,把岁月的风霜推至巅峰。水阁,凝聚了旧时光的痕迹,更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见证。旧时,乌镇四乡八邻的人们把菜蔬、家畜等用小船载着,在河上售卖,待临河的居民吆喝一声,便停住,形成了市河交易。所以那时水阁人家无须出门,就可买到日用所需。
家家水阁设有石阶,延伸至河里,昔年水阁人家就在自家石阶上洗衣、洗菜、淘米。如今石阶空荡荡的,只有阳光如期而至。乌篷船载的也不是物品,而是来乌镇观光的人。河流依旧是热闹的,可是我却感到清冷。我想起了家乡的河流,那是一条优美的河。年少时,清晨,人们在河边洗衣、洗菜、洗漱,洗锅碗瓢盆,凡是家里需要洗的,都拿到河边去洗。河,支撑了故乡人的日常生活。夏天的傍晚,大人孩子都喜欢在河里洗澡,是故乡人的一个乐园。那时河边有人家、榕树、石阶、青石快,泥巴地、草地,有清新的美感,有天然的神韵。如今,河边面目全非,一切都消失了,消失得非常彻底,一条宽阔的水泥步道代替了一切,我曾经的记忆和情感被那条步道切割得支离破碎,万千惆怅。也许,这是所有河流无可逆转的结局和共同的命运。河岸的改变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庆幸乌镇还保留水阁,河边还有人家,有石阶,没有消失在时代的洪流里,让我捕捉到故乡旧时的一点痕迹,聊以慰藉浓郁的乡愁。
靠桥的一户人家,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喧闹而又寥落,有的爬上了屋顶,在黑色的瓦上明媚着,鲜艳着。人家的窗开着,一个中年妇人站在窗前,凝望着河,一个中年男子走到她身边,对她说了些什么,妇人笑了,笑语声随风飘出,真醉人呀。
好羡慕水边的人家,多想住进一间水阁。夜里,枕着水声睡去。清晨,在橹声中醒来。一日三餐在厨房做饭,低头是烟火,抬头见流水。闲时,坐在窗前绣十字绣,喝茶,看河,看乌篷船,看春秋,看日月,那真是人间的好日子呢。
三
阳光强烈起来,我撑起红色的小伞,走在东栅的老街上。地面是青石板铺就,斑驳一片,泛着清冷的光。
右侧是人家,门是木门,有的闭着;有的半掩,有人影在门内晃动,有轻轻的话语声传来;有的锁着,锁已生锈,锈迹斑斑,门前结着蛛网,蜘蛛在网上爬行,想来久未有人居住。
一户人家的门敞开着,一个婆婆坐在门边的一把竹椅上,挽着发髻,穿着斜襟的灰布衫,左手轻轻摇着一把蒲扇,让我感到无比的亲切。年少时的夏天,蒲扇是故乡人们最重要的纳凉用具,尤其老人们爱用。外婆一天到晚,几乎扇不离手,扇边破损,用白布缝制,继续使用。待到蒲扇千疮百孔,无法用了,也不肯扔到垃圾堆里,而是放入灶膛烧掉,结束了蒲扇勤勤恳恳的一生,也算是给蒲扇一个交代。婆婆一脸慈祥的笑,边摇蒲扇边看门外人来人往,眼神温和,让我如见外婆,真想走进去,和婆婆聊聊,问她高寿几何,儿女几个,身体可好……可是又怕太冒昧,只好深深凝望一下婆婆,缓缓离去。
右侧是百床馆、染布坊、江南木雕陈列馆、茅盾故居等,皆是江南民居的格局,大气而内敛,婉约而雅致,步入其间,让人见识到江南的文化和气韵。
在茅盾故居里,似触摸到了文化的脉络,领略到了一代文豪茅盾的风度和气场。茅盾的生存轨迹曲折,命运跌宕,有着强劲的生命喷发力,其卓绝的才华和宏大的格局令人仰望。茅盾在此诞生,1909年离乡求学,在此屋生活了十三年,屋内还保留有当年的陈设。卧室中有铜床和桌椅等用具,书房的北窗下有一张写字台,1935年秋,茅盾在这里完成了中篇小说《多角关系》的写作。那些陈设沧桑流溢,仿佛还带着主人的气息,以寂寞而坚定的姿态伫立,似在等待主人的归来。院子里有些许花木,一棵棕榈树高大葳蕤,越过院墙,倔强地向蓝天伸展,一丛天竹甚是苍郁,皆为茅盾种植。它们带着老旧的光阴,从民国走来,淡定而执着地坚守文豪故居,无怨无悔,不离不弃。
老街很窄,更似一条小巷,散发着古老而鲜活的气息。游人越来越多,阳光越来越烈,热闹与炎热的气息四处跳跃,与老街的格调背道而驰。
老街,适合安静,适合清幽,适合孤独地行走。
适合在烟雨霏霏的春——一个撑着油纸扇,穿一袭月白色丝绒旗袍、眼神迷离的女子走过。人家的门闭着,楼上的窗半开半掩,周围静静的,只有丝丝雨声。女子独自行走,发出悠长的叹息,她是在哀叹年华似水,青春易逝;也是在思念远方的心上人。女子曼妙的身姿嵌入春天的老街,美得寂寥,美得萧瑟。年华流逝,一切思念,所有的孤独,在老街,都是美的。
适合在初秋——穿一件灰色风衣的男子走过,他眼神凛凛,在秋风里如一棵绝世独立的玉树。他捧着一本书,边走边凝望每一间房屋,凝望天上的朵朵白云。秋风吹来几片花瓣,他拾起,夹在书里。一户人家的木门吱呀地响,门开了,走出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如清水芙蓉,他们彼此相望,一见倾心,一眼万年。此后,一段浪漫唯美的爱情如满山红叶,铺开在深秋的老街上,烈烈如火,惊艳了古老的小镇。黄磊在《似水年华》中有一句台词:乌镇是一个让人好想谈恋爱的地方。我期待乌镇发生这样的一个爱情故事,乌镇能担当所有的浪漫和诗意。
四
我们在一家茶馆喝茶小憩。茶馆临河,廊下挂着红灯笼,门前是长廊,木质的八仙桌和长条凳很家常,很古拙,旧时光的气息扑面而来,和厦门的茶馆有着迥异的味道,厦门的茶馆太现代,太时尚,人们去茶馆不仅是为了喝茶,更是为了打牌,谈生意。而乌镇的茶馆就是纯粹喝茶,顾客有游人,也有本地人,以老人居多。
茶馆的老板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气质儒雅,看到我们一行十多人,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动作甚为利落。我在想,若是他穿上民国男子穿的长袍,坐在茶馆里,会让人以为到了民国。
我们要了两壶菊花茶,两碟定胜糕、葵花籽和水煮花生等。菊是杭白菊,很香。杭白菊的名字真迷人,曼妙而诗意。定胜糕为乌镇传统小吃,外形似荷花,总觉定胜糕不好听,应叫“荷花糕”才是。糕细腻而酥脆,有桂花的香,不由想起在苏州古城一个老人卖的桂花糕,糕是老人自己做的,桂花也是老人亲手种的,如今手工糕点越来越少,我敬佩老人的情怀。不知乌镇的定胜糕是手工做的,还是流水线生产的,想问老板,看他在忙,不便打扰。我猜测多半是流水线生产的,手工做的,产量少,谁肯费这些心思。
邻座坐了两个男子,五十多岁左右,边喝茶,边闲聊,听他们讲到了昭明太子。对昭明太子略有耳闻,但所知有限,于是侧耳倾听——南朝梁武帝的儿子昭明太子,和老师沈约来到乌镇学习,看到乌镇风光好,非常喜欢,终日游乐,不思进取。沈约便对太子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乌镇有一个小叫花子,因为苦读,冻死于雪夜中。昭明太子听后甚为感动,从此用功读书,成了著名的文学家。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来过乌镇的名人除了沈约、昭明太子、谢灵运外,还有范成大,从中可深度窥见到乌镇的魅力。
又进来两位老人,想必是当地人,操着吴语,不太懂,但是真好听呀,像潺潺溪水。在苏州听过苏州话,苏州话也属吴语,糯软,有缠绵意味,难怪有吴侬软语之说。我想若用吴语哼江南小调,想必会让人醉倒。若是恋人用吴语山盟海誓,那又是怎样一番迷人情态。用吴语吵架,一定很有趣,还吵得起来吗?
茶后,坐在廊下看天空,天很蓝,比船娘头上包着的头巾更蓝,云很白,绵软极了,江南的天空有着非同一般的通透与明亮,让人心生缱绻。眼前是小桥流水,耳边有流水声、摇橹声,吴侬软语,不由心荡神驰,不忍归去,多想一直坐下去,坐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