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简维家因为好信儿丢了性命，但毕竟是因为民兵打靶误伤而造成的，他的后事处理村里自然要负起责任来，村里出钱为其料理了后事，又决定等秋后给其家属两石粮食。鉴于他家老的老小的小，免去其三年的公粮和五年的义务工，算是赔偿。这个赔偿在兰花甸类似事件的处理中算是合理的，应该说是偏高的。其前，给柳常平的赔偿仅仅是一石粮食。
　　 事故上报到乡里，乡里派专人来调查后认为，这件事是个意外事故，主要责任应由村民简维家自己负责，他的死，完全是由于他个人不听劝告，不守规矩，擅自闯入民兵训练打靶区域造成的，同意兰花甸村对事件的处理方案。同时，对负有领导责任的兰花甸村党支部书记、民兵营教导员祥钧谊提出批评。责成负有直接责任的兰花甸村武装主任、民兵营长时青山写出书面检讨。给予负责那一侧安全任务的民兵记大过处分，罚其交粮食200斤。
　　 简维家死时，上有一个将近60多岁的母亲，下有两个尚未成人的儿女。他的妻子宫秋雁对于村里的处理表示满意。宫秋雁觉得，婆婆身体还硬实，孩子也都快长大了，倒也无什么更多的难处。也因为这事是简维家自作自受，就没有提出什么别的要求。再加上他家是上中农成份，尤其是土匪头子董大边匪号称“老四点”的，是简维家的亲舅舅，因罪大恶极，在刚解放时被政府镇压，这属于她家社会关系上不够清白。由于以上种种原因，她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也不能跟村里叫真儿。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马上就要到1949年元旦了。这天下午，简维家的老婆宫秋雁正坐在家中纳鞋底子，忽然，推门进来一个人，那人边往里屋走边问到：秋雁妹子在家吗？
　　 在家，进来吧。宫秋雁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地主婆迟玟君。她们都住在六村，两家隔的也不是很远，平时不怎么走动。原因是迟玟君的男人宋典经是个大地主，为富不仁，欺男霸女。满洲国时，他儿子还给日本人当汉奸，祸祸自己的同胞，被抗联打死了。宋典经解放时因为被揭发出人命案，镇压反革命那会儿被枪毙了。他老婆迟玟君因做了很多坏事也被定了个地主分子，戴帽接受人民群众监督改造。宫秋雁本来挺烦恶这个女人的，可不管怎样，人家来了，也得招呼一声。
　　 迟玟君一进屋，就把一嘟噜足有四斤多的猪肉放在宫秋雁家的柜盖上，说：我家昨天杀的猪，给你拿几斤肉来。说着立刻脱鞋上炕，两手捧着炕火盆的边沿，边丝哈边埋怨边谩骂着：这鬼天气，这鬼世道，怎么这么冷呀，冻手冻脚地，像是一下子要把天下的人都冻死似的。迟玟君的每一句话都捎带着对新社会的讽刺和仇恨。一会儿又一把捞过烟笸箩，掏出自己兜里的一拃长的烟袋锅，装上烟，把烟袋锅的铜嘴插入火盆的炭火里点着，吧哒吧哒地抽了起来。抽了几口烟后，她明知故问：你家简维家的后事都办置完了？给你赔了多少？
　　 宫秋雁特别不愿意提起这件事，故意岔开话题，说：你送肉干什么？我家也喂了一头肥猪，这不，那个死鬼一走，我连杀猪的心思都没有了。人都没了，哪有心思吃什么肉呀。这时宫秋雁停下手头的活儿，一会儿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你看看我这个人，就是不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一说话就让你伤心，可我也是为了你好呀。迟玟君又吧哒一口烟后，说：你说你也就太傻了，你应该找祥钧谊去闹，一个大活人叫他们给打死了，给两石粮就打发了？那是条人命啊，怎么像打发要饭花子似的，太不公道了！这地主婆俨然一个主持公道正义的法官。
　　 宫秋雁抽抽搭搭地说：他那不是自个找的吗？人家也没叫他去训练，人家还告诉大伙不让去那儿凑热闹，可他偏去，他是自己去找死的，他就是这命儿，还能怨人家？宫秋雁边擦着眼泪边说：咱自己个儿理亏还去闹人家，咱说不出口。
　　 什么自己个儿找死呀？什么理亏呀？你不会说是正常走道被他打死的，你死心眼呀！村里要是不答应，你就到乡里告去。迟玟君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往宫秋雁跟前欠了欠屁股，贴在宫秋雁的耳朵，故意把声音压低了说：你还不知道吧，祥钧谊因为你家简维家的死，被上级处分了，听说还要撤他的职呢？趁着他还没下台，你去找他闹，说不定还给多赔一些。要不的，等他下台了，新上台的干部还能管你这事呀，你没听古语说，今朝不管前朝事吗？现在也是一样，新官不理旧账。祥钧谊一掉蛋，到时你哭都找不着地方了。
　　 见宫秋雁正在犹豫迟疑之际，迟玟君接连裹了几口烟袋，扬起脸使劲吐出几股烟雾，立刻把个屋子弄得乌烟瘴气。接着她又哂怪宫秋雁：你真是黑瞎子叫门——熊到家了。我要是你，早把他祥钧谊闹的扬二翻天了。
　　
　　 二
　　 迟玟君自从那年丈夫宋典经被镇压，家中财产被分后，一直心怀不满，总是希望什么时候国民党军队再打回来，把她家被土改分掉的财产再夺回来。为此，她一天在心里合计着如何借题发挥，发泄心中的愤恨和不满。简维家私闯民兵训练靶场被打死后，她认为这下子可找到了一个浑水摸鱼的机会，可她又不能自己伸头，就来撮弄简维家媳妇宫秋雁。
　　 真的吗？祥钧谊真的要下台了吗？宫秋雁疑惑地问。
　　 怎么不是真的，我什么时候糊弄过你。反正我给你指点到了，信不信由你。迟玟君说的似乎很确凿。
　　 要是那样，我可真得去找他说道说道去，不能让他就那么轻刺溜地下台回家。宫秋雁真的被迟玟君给鼓动的来了情绪：我这就去找他。
　　 你现在先别去。迟玟君见宫秋雁上套了，满心地欢喜，又神秘地说：再有几天就过小年了，你赶在过小年那天去，让他的小年过不消停。你听我说，到时我再去村里找些人，随后跟你去，给你来个帮虎吃食，人多了，他准得吓尿裤子，不办也得办，不答应也得答应。
　　 那我提什么要求呀？宫秋雁心中没有个谱。
　　 你就再要他三石粮，少一粒也不行。迟玟君伸出三根枯树根样的手指比划着。
　　 还去借机要粮食，咱这不成了勒公家大脖子了吗？宫秋雁听后，在心里寻思着。
　　 不过你真要是闹成了，得给我一石。迟玟君伸又出一根枯树根样的手指比划着。
　　 感情她还要从中捞一把油水。宫秋雁又细想想，也行，真要是闹成了，给她一石，我自己还多得两石呢。于是便重重地点了点头。
　　 迟玟君所以这样鼓捣宫秋雁去闹，是因为她恨共产党，恨祥钧谊他们这些村干部。原来，迟玟君有一个儿子，叫宋小金。14岁那年，宋小金爬上三丈多高的大杨树去掏老鸹窝。那时是正值初夏时节，正是老鸽下蛋抱窝孵小崽的时候，他正骑在高高的树杈上伸手掏老鸹蛋时，两只老鸹飞了回来，老鸹见有人来祸祸他们的蛋，就用那尖尖的嘴来鹐宋小金的脑袋。宋小金不肯下来，两只老老鸹就拼命攻击，宋小金怕鹐着眼睛，忙用双捂脸，结果一失手，便从高高的大杨树上掉了下来，因被半截腰的树杈搪了一下，虽未摔死，却摔断了一条腿，否则那条小命就没了。宋小金经医治虽然腿接上了，但还是留下了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的，直到25岁，也没有娶上媳妇。后来，宋典经两口子发了财，就强迫租种他家土地，因家庭贫困而又遭灾还不起地租的贫苦长工班长厚，把十八岁的女儿班素燕嫁给了他们的残疾儿子。
　　 班素燕长得漂亮，人也聪明，她一百个不同意，可万般无奈，为了父母，为了全家，只得屈从。嫁过去后，班素燕整天像佣人一样，给他们家做饭洗衣，当牛做马。让班素燕不能忍受的是这个宋小金虽然腿脚残疾，性生活却十分的强烈，整天不学无术无所事事，只是终日要班素燕与他合房，稍有不从非打即骂，简直就是一个性虐待狂，班素燕因此沦为一个性奴隶。由于那时候人们封建意识较浓重，对这类男女之事羞于启齿，班素燕不能和自己的父母讲，更不能和外人讲，几乎终日以泪洗面。
　　 兰花甸村解放后恶霸地主宋典经被镇压了，他家的财产也被分了。班素燕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她到村里找到了祥钧谊，含泪述说了自己几年来的痛楚，强烈要求解除这桩被强迫的婚姻。
　　 祥钧谊了解到她的情况后，便同意了此事，并派所葆元带她去乡里申诉，请求乡里批准。乡里在调查了解清楚之后，觉得这确实是一起典型的不自愿不自主的婚姻，依法判决可以离婚。
　　 迟玟君自此认为，班素燕离婚，是村里支持的结果，更加对祥钧谊怀恨在心。她这样的家庭，加上她儿子宋小金这样的残疾，确实很难再次成婚。由于对新生政权的旧恨新仇，迟玟君怀恨在心，总是跟村里过不去，跟祥钧谊过不去，心想，你不让我家过好，我也不能让你消停了，所以，她寻找一切机会，挑拨村民跟村里对着干。
　　
　　 三
　　 这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一大早，兰花甸的乡亲们起来，推开屋门，嚯，外边一片洁白，下雪了。
　　 原来头一天晚上，人们入睡之前，天就已经阴了起来，半夜里天空就开始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来，这雪已经下了半宿了，天亮了才渐渐的停歇了下来。地面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一脚踩下去，快没鞋帮了。雪把大地变白了，雪把房子变白了，雪把树木变白了，雪把墙头变白了，雪把篱笆变白了，雪把道路变白了，雪也把在外边跑的小猪小狗变白了。这会儿，兰花甸变成了一个洁白晶莹的世界，那被白雪包裹着的一户一户农家屋舍，俨然一座座玲珑剔透的水晶宫。那家家屋顶烟囱里冒出来的缕缕炊烟，则又把小村缭绕成了虚无飘渺的天街一般。“瑞雪兆丰年啊！”兰花甸的庄稼人都信这个，小年下雪更是新一年的好兆头。
　　 村子里的人们对小年是有讲究的，这一天，家家要把锅台上方供着的灶王爷烧掉，也叫请灶王爷升天，然后再请一张新的灶王爷供上。而且在灶王爷神像的两侧还要贴上一副新对联，内容一般都是写的“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横批是四个字“一家之主”。在这一天，家家都要包肉馅饺子，还要放一挂鞭炮，放几个二踢脚。小年距离大年只有七天时间了，在兰花甸，过年其实从小年就开始了。家家户户就开始杀猪杀鸡宰羊，淘米磨面蒸豆包，买衣买袜买头花，买香买纸买鞭炮，贴年画贴挂钱贴春联，说书唱戏扭秧歌。尤其是解放了，老百姓当家作主了，虽是地处穷乡僻壤，农民们也有着他们自己的追求，有着他们自己的乐趣，有着他们自己过年方式。可是，不论怎么欢乐，一些古老的传统的风俗习惯譬如请灶王供宗谱请神送神等这些传统的民俗还在一直延续着。
　　 祥五爷一大早起来，就先把锅台上方供了一年的灶王爷请了下来。虽然那张印有灶王爷形象的彩色纸张，已经在灶间经过一年时间的烟熏火燎有些看不太清楚了，可是在人们看来，那仍然是保护一家老小四季平安的灶神，仍然是一家之主。灶神虽然不声不响，可是在人们看来却法力无边。灶神虽然不吃不喝，可每当人们包饺子时，都要先给灶神上个供。祥五爷小心翼翼地把供了一年的灶神请下来后，一边在灶前点火烧着，一边嘴里还念叨着他自己编的多少年来一直重复着的那几句送灶神的话：“尊贵灶神仙，辛苦一大年；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风调雨也顺，国泰民更安。”旧的灶神图烧着后，他跪在灶前作了三个揖磕了三个头。然后再恭恭敬敬地把新请的灶王爷供在原来的那个位子上。再作三个揖再磕三个头。
　　 祥五爷做这些的时候，祥钧谊和黎彩云也站在旁边，神情严肃恭恭敬敬地看着。祥五爷磕完头起来后，他们两个依次跪下磕头。既是祈福，也是对家庭规矩的一种延续。之后，他们家也和村里的人们一样，乐乐呵呵的准备着过小年了。
　　 吃过早饭，祥钧谊就到村部去了，他习惯了，虽然过年了村上没什么事了，该布置安排的事情之前都布置完了，可他还是要去遛一趟，看看上边有没有什么紧急通知什么的，看望一下值班的人员，什么事都没有了，他再回家来。
　　 黎彩云开始先打扫一下屋子。兰花甸这个村子，整个浪儿一个泥土的世界，路是泥土路，房是泥土房，炕是泥土炕，墙是泥土墙，好天人畜一跋乍，泥土灰尘四处飘散，一刮起大风，更是暴土扬场的。黎彩云是个勤快干净的人，她每天都要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她常说：家里干净不干净，和穷富没关系，只要人勤快一点就什么都有了。她的家，泥土墙壁全部被用旧书旧报纸糊了起来，虽然比不上粉刷的那么白那么干净，可一进屋也是亮堂堂的。棚顶也是自己用木条和高粱杆扎起架子，用报纸糊了起来，把那裸露着的房箔和那些裸着的柁、檩子和椽子，都全部遮掩起来，进屋抬头往房顶一看，也是亮堂堂的。这在全村还是第一家。自从她家这样做了后，也有一些人家跟着学起来。她先把那口大木柜擦拭干净。那木柜是结婚时买的，是一口底色为大红色的柜子，正面是牡、菊、莲、梅四幅花卉画，妖娆妩媚，鲜艳夺目。柜上摆着一个老式座钟，还有一个彩色釉瓷陶器，这两样东西都古香古色的。座钟是祥家祖上留下来的。彩色釉瓷陶器是黎彩云结婚时带过来的。那个陶器是一个穿着古装衣服的神童，用一个玉质如意挑着两样东西，一样东西是一枚硕大的金色铜钱，另一样东西是一颗硕大的粉红寿桃。这两样东西，一样象征着富富有余，丰衣足食。一样象征着生活甜蜜，健康长寿。黎彩云的父母家是个大户人家，只是因为她自己父母去世的早，留下的一些值钱的和有价值的东西，因为生活拮据，都被他们姐妹们变卖了，只是这个彩色釉瓷陶器她特别喜欢就藏了起来，没有被卖掉。擦拭完柜子，再把地上的那张八仙桌子和几个木凳也擦干净，这几乎是屋里的全部家当了。擦完这些后，她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一些清水，用手往屋地上均匀地撩洒一些，以免泥土地面起灰尘。村子里的女人们所以特别愿意凑到她家里来掷嘎拉哈、纳鞋底、绣花、唠嗑，也都是觉得她家亮堂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