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川城西郊老龙洞下边有一个地方叫龙潭，龙潭里有个园艺场，是全市梨园的科技示范园。在洁白无暇的梨花丛中，长眠着科技示范园的创始人刘初阳。
　　
　　 一
　　 1952年夏天，从湖北农学院园艺系毕业的刘初阳，兴冲冲地回到湖南绥宁老家，再一次向父母告别，满怀激情来到鄂西恩施地区支援山区建设。1956年7月，刘初阳被安排到利川牵头筹建龙潭园艺场。
　　 有关部门将100多亩荆棘丛生的坡槽地，一栋破旧的砖瓦房交给刘初阳，这就是筹建之初的园艺场全部家当，园艺场的负责人和工作人员就刘初阳一个人。
　　 在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刘初阳年少不知愁滋味。每天带领农民工测量、打桩、划线、挖窝。都说年轻人瞌睡大，可是刘初阳总是比别人起得早，收工后他还要在地里到处转转到处看看。
　　 农民工看到这位身材单薄，说话斯斯文文的技术员兼场领导，经常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衣服裤子在刺巴笼被挂得稀巴烂，穿了好久也不换下来洗一洗。
　　 龙潭里的冬天寒风刺骨，刘初阳满手皲裂出血，结了痂的血口又磨成了茧疤，结成了厚厚的老树皮。大家不由得常常感叹,这后生哪一点像个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啊？简直比我们农二胡还要“二胡”哩！
　　 经过一冬三个月的苦战，100多亩荒地如期完成了开垦排沟整形。刘初阳到恩施、武汉、山东等地买回了梨子树、苹果树、桃子树和葡萄种苗。
　　 刘初阳每天带领大家忙着植苗、浇水。几个月以后，嫩芽初绽树苗枝头，阳光绽放在人们心里；一阵阵春风吹绿了100多亩土地，龙潭园艺场的果园初见雏形。
　　 果园建设容易管理难，需要大批有园艺知识有果园管理技术的劳动者。刘初阳建议在园艺场开办了一所园艺职业中学。刘初阳一边忙着果园管理工作，一边抓教学，为园艺场和各区培养了一批特产技术骨干。园艺场的职工大部分是龙潭园艺职中的学生。
　　 经过10多年的引种选育，龙潭园艺场逐渐形成了自繁自育的发展格局，辐射带动相邻的龙潭村发展成为梨园专业村。园艺场果园示范面积达到500多亩，成为全县乃至全州的科技示范基地。1996年，中国果树研究所副所长魏振东参观龙潭园艺场评价，这是武陵山区生产水平最高的一片梨园！
　　
　　 二
　　 我去园艺场采访刘初阳，他正在梨园里给一些新加入的种植户进行老树修枝和环状剥皮技术操作示范。
　　 60多岁的园艺场职工熊世珍说，我们这些人从10几岁就进园艺职业学校，跟刘老师学习园艺技术，我们都习惯称刘老师为“刘技术”。没有想到，在“文革”时期，“刘技术”恰恰因为埋头搞他的园艺技术带来了灾难。
　　 当时园艺场的主要领导不懂园艺技术，却要求职工们一切跟着他的指挥棒转。没过两年，园艺场的果树上，长满了不结果的徒长枝。刘技术建议按照“大枝亮堂堂，小枝闹嚷嚷，外圆一把伞，中间一锅端”的技术要求，狠心修剪果树枝条。可是厂领导却针锋相对提出，谁要剪去一根大枝，非得园艺场领导批准不可，否则就是破坏园艺场的生产！
　　 职工们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根根果树一年窜上几米高，就是不挂果。“只见娘托肚，没见儿走路”，就是当年人们对园艺场果园的讽刺。
　　 “刘技术”推广梨树矮化整型，环状剥皮等技术，提高梨树挂果率。被扣上蓄意破坏生产的帽子，经常在晚上被拉到城里羊岔街接受造反派的批斗。
　　 别看“刘技术”外表文质彬彬，骨子里却是个不服软的硬汉子。每次批斗他都辩解说：“园艺场技术推广是上级部门交给我的工作，我怎么可能搞破坏呢？你们说我搞破坏也好，批斗我也好，但我还是要坚持我的观点，我搞的是科学技术，你们现在不懂，将来总有一天会懂的！”
　　 “刘技术”这一番辩解，分明打了那些外行领导的脸，招来了变本加厉的折磨。造反派给他脖子上挂着一块大黑牌子，低头弯腰站在高板凳上交代问题，接受批斗。大黑牌子的铁丝勒在刘技术的脖子上，疼得他直冒汗。批斗结束后，“刘技术”又被造反派拉下来，戴上高帽子游街，这样一拉一怂，刘技术的头发被扯掉了不少。
　　 那期间，我们园艺场职工们都为“刘技术”抱不平：一个离乡背井的外地知识分子，一个整天只晓得跟果树打交道的老实人，他犯了什么罪？可是群众打抱不平又有什么用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技术”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折磨，谁敢站出来为他说句公道话？
　　 园艺场职工都以为，“刘技术”经受这么大的委屈和折磨，从此有可能一蹶不振了。偏偏“刘技术”痴心不改，知识分子的脾气就有这么倔！“刘技术”晚上挨了批斗，白天依旧呆在梨园中埋头搞他的挂果技术研究。
　　 看到大家当着记者七嘴八舌越说越有劲，刘初阳接过大家的话头告诉我们：“其实我最伤心的还不是挂黑牌子戴高帽子，站高板凳游街挨批斗，那期间挨批斗的也不止我一个。最伤心的莫过于剥夺了我搞果园技术推广的使命！”
　　 1974年，刘初阳被发配到齐岳山下一个最偏僻的农场，搞玉米杂交种植，这不是要骟牛的去杀猪吗？真是乱弹琴！刘初阳放弃了自己的果园技术研究，远离了亲手培育的果园。每次放假回到园艺场，他偷偷钻进梨园，抚摸着月光下一颗颗疯长而不挂果的果树，泪水挂满了他瘦削的脸颊。
　　 随着国家拨乱反正，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得到落实。上级领导问他有什么困难，他说没有；问他有什么需要，他只有一个请求，园艺场梨园挂果没有过关，还是让我回去照管那些梨树吧！
　　 刘初阳又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园艺场。
　　
　　 三
　　 在园艺场建场初期，刘初阳在恩施地区园艺场引进了5株当时还叫不出名字的梨树苗，通过与其它品种的长期对比试验发现，这种梨子肉质细腻，糖分重，品质超过了本地的蜂糖梨。
　　 刘初阳查阅了大量的资料才搞清楚，这就是出产日本的“长十郎”。这种梨子在龙潭清江边早晚温差很大的地方，更有培育优势。
　　 采访中，园艺场老职工方长培和龙潭村张永志李纯英等人还记得，为选育“长十郎”品种，刘初阳可是耗费了大量的心血。
　　 “长十郎”虽然品质好，但自然授粉率几乎为零。刘初阳在全场推广人工授粉技术提高“长十郎”座果率。
　　 刘初阳安排大家把梨树上的花蕊掐下来，用电灯泡、电热毯或电炉烘烤。待花粉干到适当的程度后，柔出粉末装在盒子或者瓶子里，再用毛笔点在梨花的花柱上。
　　 人工授粉费时费工不说，难的是烘烤花粉的温度不好掌握，温度高了花粉难以成活，温度低了花粉柔不出来。烘烤花蕊的时候，刘初阳寸步不离守候在烘烤现场，指导大家准确掌握温度变化和怎样柔粉。
　　 满树梨花千万朵，要用毛笔一朵不漏地点上花粉，简直比铁匠绣花还要难！开始很多职工难以接受：“只见过牲畜人工授精，没见过果树人工授粉！”刘初阳先搞一块人工授粉的示范园，请大家现场参观学习，抢抓晴好天色授粉。
　　 刘初阳以极大的耐心和诚心，手把手教大家掌握了“长十郎”人工授粉和梳果技术，确保“长十郎”平均亩产达到了2000公斤以上。
　　 在园艺场的示范带动下，利中盆地涌现出一大批梨园专业村，全市以“长十郎”为骨干品种的梨园面积达到2万多亩，年总产量突破3万吨，产品占领了鄂渝川毗邻地区大部分市场。
　　 刘初阳这位高级农艺师，获得了国家颁发的“在少数民族地区长期从事科技工作”的荣誉证书，成为国家表彰的科技工作者。1984年4月9日，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视察鄂西接见知识分子代表，刘初阳也受到了接见。
　　
　　 四
　　 2006年梨子上市季节，80高龄的刘初阳和他的老伴背着十几斤梨子来到我家，对我发表在各级党报上（当时还没有网络媒体）的新闻报道表示感谢。
　　 原来刘初阳老人的退休生活问题在市委书记和组织部长的督促下，终于得到了解决。有关部门按照现有档案工资，落实了刘初阳老人的政策性待遇。
　　 我知道两位老人的梨子来得不容易，坚决推辞说：“我虽然现在到了行政单位也不能搞有偿新闻，这是纪律，不敢违反！”
　　 刘初阳老人解释说：“这梨子就是我那1亩梨园的选育试验样品，所以品种不统一，梨子大小不一，品相不好看，可是个个都好吃。外地客商上门收购需要品相好的，我这梨子不好卖，值不了几个钱！”
　　 他这样一说，我再也不好推辞了，让我妻子给他50元钱，可是老两口说什么也不收。刘初阳老人生气说：“你们实在不想要，我就倒在楼下去！”他这样一说，我再推辞就让客人为难了。
　　 妻子执意挽留两位老人吃中饭，我和两位老人的话题又回到了梨园。说起刘初阳搞试验园，他老伴魏修云有一肚子的辛酸和无奈。
　　 “老牛明知夕阳短，不须扬鞭自奋蹄。”刘初阳是利川市特产局正式干部，由于他长期在园艺场负责技术推广工作，后来园艺场明确为企业化管理的事业单位，刘初阳的财政工资被取消。之前他本可以调回局里，可是刘初阳就是那种只顾埋头做事，无暇顾及自身利益的老实人。园艺场改制的时候，刘初阳只能跟其他职工一样分到1亩梨园，职工们称为“保命园”，另外园艺场每月给他300元生活补贴。
　　 过着如此窘迫的晚年生活，刘初阳依然痴心不改，在他那1亩“保命园”里默默进行着梨子品种杂交试验。他要在有生之年为全市梨子产业持续发展培育出更好的替代品种。
　　 刘初阳1987年退休以来，一直没有停止过他的梨子品种选育试验。由于“长十郎”糖分高，水分重，不耐储藏，十天半月卖不出去，就会烂得一分钱不值。别看眼下还很俏销，一旦市场变了“脸”，梨子种植户可承担不起这个风险啊！
　　 一想到这些，刘初阳老人常常辗转反侧，通宵难眠。老人暗暗发誓，要在有生之年选育出比“长十郎”更优的品种！
　　 没有试验基地，他把园艺场分的那一亩“保命园”拿来做试验；没有试验经费，他将园艺场每月300元补贴也贴了进去。
　　 刘初阳老两口身体都不好，每到梨园修剪、施肥、授粉和梨子下树的季节，都离不了请劳力，光是劳务费一年下来就要600多元。尽管生产成本比别人的高，收入却比别人的少。这是因为刘初阳搞的那1亩试验基地有10好几个品种，成熟期也不一致，外销形不成批量，只能在本地市场提篮小卖。所以这1亩梨子只能卖1600元左右，剔除生产成本，实际收入不到800元。而别人的“长十郎”外销每亩要收入3000多元，剔除成本也有2000多元。
　　 每到梨子成熟销售季节，老伴魏修云又气又急又伤心。但她却不敢当面向刘初阳发脾气。她担心患有严重高血压和中度贫血的老头子情绪一激动出问题，只能在背地里流泪叹气：老两口长期吃药，湖南老家90高龄的母亲与肢体残疾的弟弟相依为命，还有大腿残疾的岳母和她双目失明的儿子都需要刘初阳的资助……
　　 刘初阳很理解老伴受的委屈，自己也觉得心里很愧疚。他经常安慰老伴说：“我是吃技术饭的，不能只图眼前的收入，试验不出“长十郎”的替代品种，我死也不瞑目啊！”
　　 刘初阳家住的是园艺场的老房子，不到10平米的一间屋里，厨具家具一摆，就只放得下一张床了。
　　 刘初阳每年都要将10几个品种的梨子各选一批装箱存放在床底下，随时观察记载各种梨子在同一温度条件下的自然腐烂时间。梨子在床底下几个月里，老两口成天忍受着梨子腐烂的味道吃饭睡觉。
　　 刘初阳天天观察，发现有几个梨子不仅个大肉厚，而且可以存放到第二年的三四月份。这一发现，让刘初阳兴奋得手舞足蹈，忙把老伴拉过来看稀奇。
　　 之前我去看过刘初阳老人那1亩梨树杂交试验园。株高参差不齐，树龄老少合三辈，一株梨树有三四个品种组合成一家。
　　 两位老人在我家吃过中饭以后，要忙着回家，妻子往他背篓里放了一袋苹果，作为回礼。万没想到，这一次竟是我和刘初阳老人的永别！
　　
　　 五
　　 经过退休后的多年试验，刘初阳在他那1亩“保命园”里试验出了12个杂交组合。初步筛选出“初阳1——7”、“梨园3号”等晚熟，耐储藏，品质好的株系，准备先在园艺场进行小范围试种推广，可惜老天却不给刘初阳老人这个机会了！2008年，刘初阳老人带着一身疾病和遗憾离开了他为之奉献了一生的龙潭科技示范园。
　　 弥留之际，老伴问他愿不愿意叶落归根回湖南老家？刘初阳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我这一生对得起梨园，却对不起老家的父母亲人，哪有脸面回故乡？就把我葬在梨园那边的山脚下，生前我没有完成梨园替换品种选育，死了我也要看着这片梨园！”
　　 正如刘初阳老人所预料的，“长十郎”的市场份额一年年逐渐缩小，价格也越来越缩水，随着物价上涨，生产成本越来越高。一些种植户毁掉了梨园建房售房，获得了一本万利，龙潭梨园中雨后春笋般的冒出了鳞次栉比的楼房。当地政府采取铁腕手段整治，初步遏制了“三违”建筑无序蔓延势头。
　　 “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我每次去龙潭散步，路过刘初阳老人的坟墓前，就情不自禁地想起这句话。
　　 刘初阳在梨园留下了一座坟，在人们心中竖起了一座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