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要媳妇，做什么，点——灯，说话话，吹——灯，睡觉觉……”
　　 夏夜里，圆圆的月亮慢慢上升，将柳丝的倩影写在我家的古老的窗格上，月色如水，涨满我的小院，好像舀一瓢都能端回去慢慢享用。泊池岸边的老槐树下是纺线线的婆娘们和摇着大蒲扇的老人们，微风不时将槐树上的槐花香味摇下来，落进纺车那“嗡嗡吱儿”的旋律里。小小山庄里，蛙声、泉声、纺车声；蒲扇、童谣、萤火虫……织成了那金子一般的童年岁月。六十年代，生活虽然清贫恬淡，但却自然古朴，反觉得是一种超脱了的富裕。
　　 整个夏日里我一丝不挂，但女娃们却不能享受夏的这份厚赠。阿娇爹在城里干事，阿娇就有好穿的，阿娇妈进过三回城，见识就高，高就高在她会给阿娇搽胭抹粉，阿娇的头发被染得闪闪发亮，那闪亮的头发上常常照见我的嘴脸。阿娇的那双大眼睛会发命令，比如说她想吃桑葚，一个眼神发下来，就能把我发到桑葚树的树顶上。有一回，阿娇指着她的眼睛说：我眼里有个鬼东西，不信你就来看看。我对近那双美丽的大眼去找鬼东西，只见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各映出一个找鬼东西的我，哪有什么鬼东西，直到婆娘们笑起来，才知道她眼里的我，就是那个鬼东西。心想我吃亏了，亏吃到这份上不能再吃了，而阿娇沾了光就想跑，被我拽住了她的长头发，婆娘们趁风扬土说：哥拉妹的手，妹亲哥的口，拉手手，亲口口，一搭儿去放牛牛！
　　 她若亲一下我这口口，这亏就算扳平了，至于放牛牛不放牛牛以后再说。我拉住她的手手，但她不亲我的口口，却说什么：女女沾小小，身上长狼毛，小小沾女女，老天打屁屁哩!——阿娇说的极认真。
　　 这打屁屁不打屁屁的事先顾不上说哩，要说的是阿娇要是长出一身狼毛，那可咋办哩，想到这，我赶紧放了手，她就风筝一样往回跑，我对她发下一道命令：等我长大了，我用金子打个小屋，把你藏在金屋里，用金子打个小链链，象拴狗娃一样拴住你!
　　 ……这些美丽的童谣和天真的童话都被夏夜的凉风吹远了，转眼间我们都长大了，长到知羞的年龄了，她再不说她眼里有个鬼东西了，就是真有鬼东西，我也不敢对近她的双眼去找了。至于金屋里头拴狗娃么?只敢暗暗拴在心屋里，不敢挂在嘴嘴上了。
　　 后来我去当兵，有一天，接到一封字迹隽秀的信，必是阿娇了。我颤颤地将信打开，却是：“孩子，妈好想你哩”。然后隔开一行，另起一段：“咋就不来一封信说说心里话呢?打个盹儿想的都是你……”噢——原来妈想儿子了，是妈央阿娇给我写了这封信，我火急火燎的给妈回了封“不要想我”的信，邮出去了。
　　 办完这件事又开始想我的阿娇。那时候不兴谈恋爱，心里想谈但没那胆，只好恨地怨天，只好长吁短叹，叹来叹去，叹得阿娇上了头了，骑着一匹大红马，嫁到山下去了。姑娘出嫁时必得装出几滴泪，以表示对娘家的留恋，阿娇上马时却装得像真的一样，都说装得过火了。
　　 后来才知道，那封信不是妈央阿娇写的，而是阿娇催妈说“你又想儿子了吧”才写来的……唉——，只是太稠了，稠地化不开，象密电码……我看不透阿娇的那份密电码，阿娇却看透了我这个负心的汉，是我负了心之后，她才上了那匹大红马。
　　 光阳荏苒，日月飞流，退伍后的我已长到25岁了，在一个略带寒气的秋夜里，弯弯的月儿慢慢上升，将柳丝的倩影模糊在我家古老的窗格上，我独坐在自家的门墩上，细细品味当年舀来的那一瓢，又开始长吁短叹，又开始恨地怨天，突然，我像山狼一样嚎叫起来：大小伙子坐门墩! 哭！……
　　 赶紧打住，看看左右，多亏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