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蓠】追债(微小说)
一
媳妇在屋里喊,宝成,今天无论如何要让他还钱,实在还不上,就搬他家东西,拣贵的搬。
宝成“嗯”了一声,随即走向小货车。
在往市郊的小货车上,宝成紧握方向盘,一路郁闷地想,都快两年了,你怎么连一毛钱都没还?太不像话!你失信不说,连一个解释都没有,打你手机,你索性来个关机。哦,你是不是想靠关机赖账?呸,做梦!钟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住哪儿?你即便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你。
二
宝成惦记着的钟新,原本素不相识。三年前的一个清晨,他到市郊一家水产批发市场,想批点鱼回来卖。没想到因中途路滑,一不小心,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车子受损,他被死死地卡在驾驶室里,动弹不得。就在这危急时刻,从路边跑来一位男人,把他救了出来,从此俩人成为朋友。
虽说成为朋友,但除了救自己那天,宝成和他只是在微信里见面,连一次碰头都没有。在宝成的印象里,钟新比自己大两岁,茅草似的头发,戴着眼镜,颧骨突出,40岁却老得跟60岁似的。他只知道钟新是某乡的办事员,具体做啥不清楚。
这一晃半年过去了,第二年开春,有一天,钟新突然开口,想跟自己借一千块钱,说有急用,一周后就还。钟新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当初什么酬谢都没肯要,现在开口,自己能不借吗?于是宝成很爽快地转了钱。老实说,宝成不希望钟新还钱,权当酬谢了。没想到一周后钟新却还钱了,这让宝成感到很意外,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于是,当钟新过了没多久,再次向他借三千块钱时,他又爽快地转账了。然而,令宝成没料到,前账未还,钟新又提出借四千块钱,声称有急事要办,向他保证到这年底,一定会连本带息还的。
啥事情都这么急?宝成心里嘀咕,因为第二次借钱,钟新也是这么说的。钟新没说啥原因,他也不好意思问。但此时他犹豫起来,由于这毕竟是一笔不小的钱,前面的一千不算,后两笔加起来就要七千元,这前债未清又要添新债,说啥都不合适。怎么办?碍于面子,不借不好,但借出去又怕收不回来。宝成琢磨了半天,最后还是勉强借给他了。因为不管怎么说,人家毕竟对自己有恩,再说,他也看不出钟新是个骗子。
宝成相信钟新的为人,所以就一直没催他。然而到了年底,钟新却说一时手头紧,能不能再缓缓?于是他又缓了几个月。缓了好久,他再联系钟新,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他了。这时候宝成才感到不妙,心想钟新可能就是个骗子,他说到时候连本带息还上,也许就是个幌子,让你对他充满期待。宝成呀宝成,你就这么容易相信一个人?贪图他说的利息?想到这,宝成后悔死了,不住地叹气。叹气有啥用?你得将这钱要回来,要不然,媳妇知道,肯定没你好果子吃。
果然,年底有一天,媳妇发现账上的钱不对,问宝成怎么回事?宝成见瞒不过去,便坦白了。媳妇一听死拧他的耳朵,骂他就是个傻子,上当受骗还替人家数钱,非让他去追债不可,否则就跟他没完。
三
宝成一路寻找,终于来到钟新所在的村口。这个村所有人家都散落在山脚下。宝成停车后,欲找人寻问,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去做一件丢人的事情,竟有些心慌起来。
是呀,钟新毕竟救过自己,见了他怎么说?宝成又踌躇不决。是说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了?还是说老婆住院等着用钱?呸!臭嘴,这些借口都不能说,若这样说,不是触自己霉头吗?老婆知道非恼怒不可。宝成蹙着眉想了一阵,也没想出个好主意。唉,这世道咋这样?欠债的成了老子,讨债的却成了儿子,儿子去见老子,还得说好话陪笑脸,还得看他的脸色。这说不过去呀?宝成想想,心一横,不管这么多了,你钟新是救过我,但我也给过你酬金了,咱桥归桥,路归路,你总不能拿这作为你不还钱的理由吧?
于是,宝成又精神起来,理直气壮地往村里走去。
走进村,宝成发现前面有人正在盖房,房前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人背对着他,很像钟新。宝成心里顿时来气,心想,你欠钱不还,原来是给自己盖房子了,你亏不亏?他气愤地朝那男人大吼一声:钟新!
那男人猛地转过身,怔怔地看着他。
宝成再一看,竟不是钟新,忙堆起笑,对不起,我看错人了,我是找钟新。
你是他什么人?那人诧异地问。
我是他朋友。宝成回答。
他走了,只有他父亲在家。那男人指了指前面,那就是他家。
他走了?能躲到哪儿去?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我搬你家东西呗!宝成愤愤地想着,按那男人指的地方,很快来到一户低矮破旧的房子前,朝屋内喊了一声。不一会儿,出来一位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的老人,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宝成,问,你找谁呀?
我找钟新。宝成漠然道。
他走了。老人回答。
走了?他到哪里去了?宝成很不悦。
他死了。今年5月份修房顶时,他不小心从房顶摔下来,当场就没救了。老人苦着脸。
宝成顿时大惊失色,问,他不是乡办事员吗?
是,他又是村办小学兼职老师。教室简陋又经常漏雨,村里没钱,他就经常自己拿钱修理。你说说,出钱出力不够,还把自己命搭进去了。老人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老人家,钟新是……是您儿子?宝成哆嗦着嘴唇。
是。这不,儿媳带着孙女走了,就剩我一人在家。老人抹着眼泪,说,虽然村里一直在照顾我,可儿子没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宝成一阵心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真没想到钟新欠债的原因竟是为这。他忙掏出手机,将钟新的两张欠条截图迅速删掉。
老人家,钟新的墓地离这儿近吗?我想去看看。宝成说。
不远,就在学校附近,我领你去。老人擦了下眼泪。
四
顺着山脚下一条蜿蜒的小路,很快,一个升着国旗、用半截土墙围起来的学校,出现在宝成眼前。说是学校,其实就是五间很简陋的房子,其中一间教室的屋顶上,还用油布和砖块压着。教室里传来一阵阵朗读声,宝成真进去看看,但又怕打扰学生,于是又跟着老人来到学校围墙后面,钟新的墓地霎时落入他的眼帘。
钟新的墓地很小,是用水泥加石块铸成。在他的墓碑前摆放着很多野花,都已经枯萎,看起来已有好多日子。宝成蓦然发现这些野花下,压着一块白色塑料纸片,他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钟老师,我们想你!宝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下纸片任凭眼泪往下掉。
你是来讨债的吧?钟新说过,他借了一个朋友的钱,一直没还上。老人一旁小声问。
不不!我是钟新的另一个朋友,是还债来了。宝成抹了下眼泪,从包里零零碎碎地掏出五百多块钱,塞在老人手里。
没听钟新说过有这事呀!老人捧着钱,喃喃着。
不会错的,老人家,我过去借过钟新不少钱,一直没能还上。今天路过这儿,就先还这些,明天我一定多带点钱来。
宝成说完就走,他不忍心再瞧老人那憔悴的脸色。在往回走时,他再次回头瞧了下学校,那屋顶上用油布和砖块压着的情景,像一根刺深深地扎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