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字经》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这样说有道理，也无道理。因为人之初，并不懂善恶的概念。不懂善恶的概念，自然便无善恶的意识。善恶是相对而言，既无恶，怎会有善？所以说“性本善”之说，不能以理服人。至于“性相近，习相远”之说，倒是无可批驳。恶人都是逐渐变恶的，并非是天生的。自然人的变恶，与一定的环境有着直接的关系。就以官贪来说，亦是贪根扎在贪壤间，并非凭空冒出的。
　　 如果让我写一部《三字经》，开篇语将是：“人之始，性一般。好安逸，恶劳烦。”我以为，这“好逸恶劳”，即使不能说是本性，也是一种通病。“贪”之根，是“好逸恶劳”的恶性发展。人类自形成社会始，便出现了领导与被领导，统治与被统治，有权与无权之分。这些统治者们，廉洁者有，能做到其清如水却极难。要不，何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之说？
　　 大千世界上，这贪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明贪，一种暗贪。明贪即名正言顺地贪，暗贪即不择手段的贪。暗贪不好治，明贪更难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即属于明贪吧？
　　 什么是明贪？收受贵重礼品即其一。这一贪招，极为聪明，很难治理，即使明君，也很难治它。我国明代万历年间，据传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公案。
　　 泰山，自古便是我国的旅游胜地。对泰山的营建工程，也归工部管辖。有一年，六部首辅偕同工部尚书赴泰山巡察营建工程。视察完毕，返京之前，山东布政司府台大人送首辅与尚书一件游泰山纪念物。这纪念物即铜质泰山模型。像这样的模型，并不太昂贵，一般游客俱能买得起。因而，府台大人送首辅与尚书大人的仅是一件玩物，并不足为奇。然而，说不奇却也奇。过了不久，这山东府台便调任京职，成了工部的要员。何者？山东府台给首辅的那件泰山模型，仅是一个镀铜件，铜皮的里面，竟是纯金锻铸而成。山东府台本是山东最大的贪官，一跃而为京官。你想，此首辅是贪官还是清官？他自己知道，天知道，至于万历皇帝，谁知他知也不知道？也许他实在不知，也许他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罢了。像这样的贪，是明贪还是暗贪？是小贪还是大贪？
　　 像这样的贪案，当代有还是无，天知地知，贪爷们自知！
　　 万历爷的朝政，在这样一批贪官的把持下，国事怎不变倾危？庶民怎不遭涂炭？这真可谓：
　　 ??
　　 团鱼找个鳖亲家，
　　 贪君专门用贪官。
　　 肥了恶犬饱了狼，
　　 全是黎民血汗钱。
　　 ??
　　 有人问：“天启年间的工部尚书钟羽正，是否也属这类昏官？”
　　 否。贪者自贪，廉者自廉，即使在古代，也并非无官不贪。不信，且看那钟羽正寿诞时怎样拒贪。
　　 钟羽正自天启三年带尚书职归里，一直闭门谢客，较少与青州诸官僚们往来。开始几年，官僚们都私下打探他的寿诞之日。探听他的寿诞日何用？这你就不懂了，为官者依靠婚、丧、嫁、娶、孩生日、子满月、自己过寿辰，能发巨财。这些都是明贿、明贪的好机会。当朝万历年间，某青州知府两年发过三次丧，先是祖父，继而祖母，卸任前是父亲，光收的吊唁银即拉了好几车。他到底发了多少丧葬财，自然无人知晓。其实，他的祖父母早已亡故多年，怕连棺木板子也已腐朽。至于他的父母亲，却仍然健在于江南故里。
　　 这个贪知府卸任归里探亲时，让他的父亲好一顿臭骂：“你个畜类，竟编造咒语，盼你爹亡，发起你爹速死财来了，真不是东西！早知如此，当年把你甩到南墙上，不叫你枉披一张人皮。嘿，气死我啦！”
　　 “爹，爹，你老泄泄火，息息气，千万可别气死。要不，以后我就无法找茬口发财了……”那贪知府的贪梦，至此尚未醒呢。
　　 “娘的，滚！发你自已的丧葬财去吧！”贪知府的爹爆跳如雷，将那贪儿子赶出家门……
　　 这真是：
　　 ??
　　 ??铜臭熏得心尖黑
　　 ??搂钞贪术随心翻
　　 ??
　　 尚书钟羽正，暗贪不为，明贪也不搞。他虽然年年也过寿辰，却从不请客，既便是州县们探听到他的寿辰日，也都被拒之门外。最近几年，尚书见青州的官僚们暗贪成风，明贪更疯狂。欲正此等贪风，凭他之力，的确是难。为了煞煞这股邪风，崇祯三年秋后，他搞了一次开门贺寿，演出了一场令贪官们啼笑皆非的喜剧。
　　 钟羽正寿辰的前一天，他令总管钟安指挥府卒们，在大门外搭建了一座以松柏装饰的高大彩门。彩门上，他亲笔书写了斗大的门联。这幅门联极为独特，竟是：
　　 ??
　　 送小钱赚大利真真聪明，
　　 获微得失巨富实实愚蠢。
　　 ?
　　 再看那横幅，竟是“迎宾辞礼门”五个金字。
　　 这彩门的联对，其含意十分明白，想必无需我来解说。
　　 当年的钟羽正，在青州一域，官职最高，口碑最好。一经获得他开门贺寿的信息，不少人以为这愚老儿突然聪明起来，想借贺寿大捞一把，以丰晚年。于是，那些有头脸的官吏与贵客，都准备下贺寿厚礼，只待临期送礼登府，讨这举足轻重人物的欢心，以图用着他时好说话。
　　 羽正寿诞时，天刚半晌，贺寿之人便冠盖而至。那些聪明人，一见彩门对联，心领神会，调车而返，口中自语道：“这老爷子，今日之举，岂在贺寿，另有图尔。真真怪人!”
　　 有些人心里明白，却故作糊涂，仍不想早下台，急于邀宠，便穿彩门，登大门，还想进二门。他们俱被守大门的宾司挡了驾。那宾司做好来客记录，深施一礼，客气地言曰：“府大人有交代，承情，承情!礼不能收，请回，请回!”
　　 这逐客令既下，谁还能再赖着不走？只得灰溜溜，带礼而返。他们不敢明言，心里却在打鼓：“榆木疙瘩，不识时务!”
　　 钟府说是开门贺寿，实际上还是闭门庆诞。如果说钟府闭门庆诞，也似不妥，这前来贺寿之人，亦有被请入府的，这便是知府大人和知县大人。对这两驾官爷，宾司是这么讲的：“父母官驾到，我家大人客厅敬候，请――不过，且将贺礼暂留门房，待归程带回。”
　　 于是，这知府与知县，只好甩手而入――一品大员发了话，这小小知府、知县岂敢不从？
　　 说钟府“迎宾辞礼”，也非尽如此。小河的刘老汉，仰天的松涛与石榴，俱是带礼请入的。刘老汉提一木箱，箱内装的软枣窝窝头；松涛背一大筐，筐内满装大石榴。
　　 被请进钟府的，还有一人，即衡王府的总管。他的礼物也被带进府内，是封在匣子中的一支玉如意。不过，这总管在府内逗留不久，便又出府来。何者？且待在下略述。
　　 总管被引入客厅，钟尚书略一起座，表示敬迎。衡府王爷，是当朝皇上的兄辈，钟大人不会失礼。那总管代王爷略行一礼，曰：“遵王爷旨，着小人前来代贺大人仙寿。王爷近日事忙，分身不得，尚请见谅。”
　　 总管将寿礼呈于厅中侍立的书童家乐手中。衡王虽是皇亲，钟羽正却持“代理王府”金牌，衡王爷此举，是对钟羽正的极大不恭。钟羽正面呈不愉之色，冷冷言曰：“王爷既忙，总管岂能得闲？礼到情至，承情――家乐，代我送总管返府。”
　　 “是。”家乐应声而出，将总管送出大门。
　　 衡王府总管心里明白，他是被逐出大门。然而，这钟羽正却有礼有节，即使王爷得知真情，也是干生闷气……
　　 这真可谓：
　　 ??
　　 钟老廉洁不好贿，
　　 尚书耿直亦难欺。
　　 ??
　　 当日来贺寿的，尚有钟府亲戚，在此无需赘述。府内贺宴数桌，一概略过不提，单表这寿宴正席。老寿星正席上座，那陪坐的不是知府大人，而是那卖瓦盆的义弟刘老汉。再向下排，才是知府、知县诸人。别看松涛遍体褴褛，一身山气，却也陪坐在这主席上，与刘老汉、松涛等人平坐，知府、知县心中十分憋气，然而却既不敢怒，也不敢言，还得小心谨慎地陪上一副笑脸。
　　 酒过三巡，钟老耳中充满奉承赞言，他只是一笑置之。第四轮酒，知府捧杯立起，笑对钟老曰：“老大人，容学生借花献佛，恭贺您寻得义侄、义孙女。”
　　 近来最令尚书高兴的，是了结仙缘，认石榴为干女儿。闻得知府之言，捋着美髯，哈哈畅笑曰：“同喜，同喜。这杯酒，老夫理当满饮。”
　　 说罢，老尚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借着酒兴，击节长吟曰：
　　 ??
　　 吾因石榴结仙缘，
　　 榴籽一品可成仙。
　　 成仙勿忘饥民苦，
　　 乡农饥馑不堪言。
　　 ??
　　 吟罢，他接着言道：“吾侄松涛带来一筐石榴，知府大人归程带回，替吾分于诸同僚，以谢对吾之高看，亦多关心庶民疾苦。”
　　 “是，谨遵老大人命，学生照办。”知府连连应诺。
　　 知府刚落座，知县又擎杯而起，恭敬而自谦地言曰：“能与老大人同饮，下官实感慌恐。也容我献佛，恭贺您老喜结义亲。”
　　 “哈，哈，哈……吾结此义侄，何喜之有？偷卖私盐犯而已……”钟老还想说点什么，却被知县插语截住。
　　 “哪里，哪里。那是老大人排演之戏，下官实在受教。那些署吏可恨，我已将他们判免。”老尚书的话刺到知县疼处，急忙自圆其场。
　　 “是吗？免去？父母官秉公而断，可嘉。新任盐署们，不会是新盐蠢吧？”钟老出语锋利，令那知县闻而心虚。
　　 “不会，不会。”知县抹把冷汗，极力表白。
　　 席宴琐事，且莫多表，只说酒终上饭。所上之饭亦不寻常，除一碗寿面外，每人尚有一个软枣窝窝头。这窝窝头是钟老义弟刘老汉献的寿礼。小河地处山岭，五谷不易生长，所收谷物，仅够交官税、地租。软枣窝窝是用软枣面蒸成的。农民以栽植软枣树、柿子树为副业，赖它养口活命。软枣果食小巧溜圆，遍体黑色，其味甘甜。如果做温饱人的零食一用，也可算一种美味水果。如果以其做成窝窝为主食，食后常患秘结症，腹胀疼痛，非常不舒服。山里人生活艰窘，以其为食的人倒不少。刘老汉家中生活困苦，为义兄贺寿，只好以软枣窝窝为礼。
　　 “这软枣窝窝，是咱青州山民们的救命丸，有一儿谣――怎么唱来？老弟，你唱给他们听听。”老寿星拿起一个窝窝头，笑眯眯地说。
　　 ?“好。那我就献丑了。”刘老汉也是爽快人，微微一笑，便自节自歌起来。其词曰：
　　 ??
　　 ??软枣窝窝黑乎乎，
　　 ??农家用它哄肚肚。
　　 ??吃的少了不垫饥，
　　 ??饥肠滚滚乱骨碌。
　　 ??吃的多了了不得，
　　 ??肚板腹胀不舒服。
　　 ??咱们食它为活命，
　　 ??免被无常锁拿去。
　　 ??哎呀呀，
　　 ??穷人有苦无处诉。
　　 ??
　　 别看刘老汉声音嘶哑，这歌谣唱得却非常动人。临了，他声泪俱下，在场的听众也被感动得悲泪欲垂。老汉歌罢，拭泪润喉。老尚书擦把涌出的老泪，对众人说：“来，赏赏。咱们这为官执政者，不吃民苦，难解民忧啊！”
　　 众人从命，拿起软枣窝窝，张口就啃。头两口甜甘甘的，味道不错。继续啃下去，苦唧唧的，麻舌头。然而，大家谁也不敢说难吃、不好咽，硬着头皮啃下去。等众人将窝窝吞下，老尚书又发话了：“知县大人，烦你将我义弟带来的窝窝带回县衙，也让你的属僚们品赏一下，可否？”
　　 “好，好，下官照办，下官照办。”那知县明白老尚书的用意，怎敢怠慢。
　　 酒宴余节，无须细表。总之，知府和知县此次前来贺寿，只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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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境尴尬坐不稳，
　　 ??心里窝囊口难言。
　　 ??堂上威风不敢使，
　　 ??两腿吓得直打颤。
　　
　　 作者：瘦叟刘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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