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旧时光】负担(微小说)
我家住在峨嵋岭的半腰里,那口赖以生存的老井却在岭下的一条深沟里,中间是一段艰难困苦的人生道路,那路依崖旁沟,陡峭逼窄,我的故事就是从这条小路上逼出来的。
闻喜人把水唤做“福”,大年初一,鸡叫头遍,爹照例担起两只老木桶去绞福。腊月30,家家都把福瓮绞满了,我家的福瓮也满了,所以只绞一担就行,为的是添福。
那辘轳是双下绳式的,下面的实桶往上升的时候,上面的空桶就往下下,空桶压不过实桶,辘轳后面就需要一个“拽绳的”,我刚拽到两只桶颠头的当口,不料二桶在半井里发生顶撞——上升的实桶将下降的空桶的桶底顶漏了。
绞来这一桶“福”没法担,爹就让我双手抓住担,吊在担头上。这样,爹就一头担着“福”,一头担着我,踏上了那条艰难困苦的人生道路,那贫苦的小路逼得爹既不能换肩又不能歇息,那沉重的负担压得爹好残酷,我孝心大发,心想,爹若不担我不就轻松了么?——想到这,我双手一放,只听前面的桶“咚”的一声礅底了,桶的提梁就脱了担钩,爹紧抓慢抓没抓住,脚下一打滑,父子俩便连桶带“福”泼泼洒洒的向沟底滚去了。爹望着我,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唉——,这球娃!
六十年代,大家的日子都过得难,但我家的日子尤其难。一日,我想,家里没有我,爹不就轻松了?想到这,我偷跑了。半路上遇到一个担茅粪的老汉,他的粪罐破了一个,剩下的一个没法担,他只好将肩膀偏近扁担的一头,一手与担钩共同提起那个粪罐,另一手远远地拽住扁担那一头闲着的担钩,这样一手往上提,一手往下拽,腰胯严重错位变形,十分不易的样子,他看见我,示意我吊在他的担头上。我想,这是压这老汉哩,又不是压爹,心疼啥,便十指合茬,掼住担头,全身一缩,吊了上去,他却说好多了,好多了。就这样,他一头担着我,一头担着粪,把我们担到他家的自留地,他很感激,从怀里掏出半截烤红薯给我吃。半截红薯下肚,我肚里长了一大截学问:原来担上加上我,就会“好多了”。
跑到县城里,在火车站混了几天饭,实在混不下去了,饿着肚往回跑,跑到家门前,远远看见爹担着两只老木桶,十分艰难地往上蠕动,我孝心又发,喊声“爹——!”便刮风一般冲下去,十指合茬,往上一窜,掼住担头,还没来的及往上缩哩,只听前后两桶“咚!咚!”的墩了底,脱了钩,泼泼洒洒往沟底滚去了,我要跑下去去抢我家的桶,爹却拦路抢住了他的儿,说啥也不肯放手了……爹两眼喷泪,双脚打滑,三滑两不滑,又把这父子俩滑到沟底了,只听爹大哭道,三亲六姑都寻遍啦!沟里壑里都寻遍啦!狼窝窟窿都寻了好几遍遍啦……你妈都快哭死啦我的亲爷爷啊这球娃——!
几天不见,爹老了一大截,咋就变成爷爷啦,那略驼的背,几天功夫,咋就又驼了这许多!
我不明白,这几天是啥负担把爹压成了这个样!
我实在颠不过这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