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山的风把太阳抬过半边山，大庄子的半边山阴了，半边山还被余光燥红着，也映红了山脚下的福娃家，福娃家的一溜溜红砖房在夕阳里溢出几份安宁、祥和。袅袅炊烟里，掺和着孩童满院的嬉闹声，福娃踩着自己长长的影子，随着一声咯吱声走进了家门……
　　 大庄子山高路陡，生活苦焦，靠天吃饭，十年九旱。大庄子分前山村和后山村，村里人烟稀少，由于经济条件和交通条件落后，那个年代，村民很少出外，尽管守着几亩薄田，也是勤勤恳恳务时着。
　　 后山村里，住着张汉仁老夫妇和他们的儿子张福娃。张汉仁祖祖辈辈在这个山沟沟里也没出去过，几代都是单传，总觉得人单力薄，在张汉仁在娶妻后，他唯一的一个愿望，就是希望自己能多子多孙，把张家的后代能壮大起来。
　　 在他们夫妇年轻时，生了男娃女娃好几个，但天不随人愿，总是在半路夭折。再过去好多年里，他们夫妇一直没有孩子。张老汉总是说，我做人老实憨厚，待人也是和睦相处，老天为啥要惩罚我，我遭了啥孽啊，老天要绝我后啊？
　　 张汉仁说来也是苦命的人，母亲离世早，幸亏娶了贤妻，伺候他和老父亲，老父亲离世时的遗嘱，像一个秤砣，老压在张汉仁心口，这些年一直沉重，回想起老父亲说的话，他的心如刀割。老父亲离开人世时，张汉仁依旧无儿无女，老父亲到走时死死拉着儿子的手说：“汉仁，我们家族几代单传，到了你这里总不能断了香火，我去阴府怎么向你的爷爷奶奶及其娘交代呢。汉仁啊？我知道你很难，再难你也要想办法留下咱老张家的根脉啊，给咱老张家立个后啊！”老父亲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
　　 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辈子人，不就图个儿女吗，别说对不起祖宗，自己死后，坟头连个烧香点纸的人也没有，老张每每想起，他心里都是拧着一股绳，唉声叹气……张老婆听在心里看在眼里，只有抹一把无奈的泪！也跟着长叹一口气。每年最怕的是过年，别人家儿女欢笑，炮声连天，走亲访友。而老张老两口就关起了大门，像做了贼一样，悄悄雏在家里，唯怕见人。
　　 直到老张六十出头时，一个雨过初夏的午后，张老汉正在午休，恍恍惚惚中他看到老大（爹）驻着拐杖向他走来，说道：“儿啊，快去咱家地头，有人在那里给你留下了贵重的东西，切记切记！”张老汉梦中喊着：“大啊，大，大……”张老婆听着老汉喊叫，两把摇醒梦中的张老汉：“起来田里锄地走，喊你大又不给咱锄地，喊啥喊。”张老汉没出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想，这睡着了啥都能梦到。他下炕拿上锄径直向田里走去……
　　 田埂的草碧绿碧绿的，还偶尔有露珠滚动，麦田里的麦浪在微风里起着波澜，今年的庄稼又是一个收成年。“唉！啥都不稀罕，再多的粮食也没有人吃，眼下，要是像别人家里一样，有一群孩子多好。”张汉仁禁不住又长叹了一声，他摸了摸衣领，烟锅今天忘记带了，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纸，卷起了一棒老旱烟吧嗒吧嗒抽了起来。张老婆边放筐子边掏手帕，准备擦脸，眼前像有啥一亮，她放眼看去，在不远处的一颗老槐树下放着一个背篓，从外向背篓里看去，里面花花绿绿的，像是有东西在蠕动。张老婆拽了拽张老汉的衣襟，“你看那是啥东西？”张老汉纳闷儿了，这谁把东西撩在他的地里？张老婆战战兢兢走了过去，弯下腰一看，着实吓了她一跳，背篓里面有个花被子，裹着一个小娃，小娃没哭也没闹，只是静静躺在背篓里。张老婆又惊又喜，她赶紧叫来张老汉，张老汉稀罕死了，他环绕四周，见四周也没有人啊，他小心翼翼的抱出娃，掀开被子，啊？还是一个男娃儿，那小牛牛挺得老高。张老汉高兴的嘴不合拢，老两口开始打量起这小孩了，黑黝黝的皮肤镶嵌着两个黑钻钻的大毛眼睛，小鼻子，小嘴嘴都是小巧玲珑。胳膊腿儿都好呢，都健全呢，这是谁把这么可爱的娃儿丢这儿呢？张老汉正纳闷，突然他看到被里还有一个小手绢包着什么，张老汉急切打开看，里面有张纸条，上面写着：“慈母重病缠身，吾儿满月未有人喂养，四处打听，老张夫妇无儿无女，祈求收留吾儿拉扯成人，此生永不相认，来生报答！”这是一封血书，手绢里还有一块刻有龙头的长命锁。张老汉心里五味杂陈，心酸又兴奋。张老汉对着老天道：“苍天有眼啊，眷顾我老张可怜人啊，老先人啊，老张家有了立后的人了。”他又对着那个纸条说道：“兄弟啊，我是欠了男女的人，不管你是谁，请你放心，孩子交我手上，我一定像亲生的一样疼护他，老张在这里感谢你了啊！”
　　
　　 二
　　 死了心的张老汉又泛起了新的希望，张老婆也是高兴非凡。回到家，老张总觉得就这样抱回家不做点啥心里不踏实，于是老两口商量，给儿子操办一下，喜庆喜庆。老张跑去村里的王阴阳问了个吉利日子，开始操办，炮声哔哩吧啦响起，村子里听老张家有了儿子，家家户户都来恭喜。老张让阴阳填了三代，请上堂屋桌子上，烧香祈祷，三叩九拜之后。老张欣喜道：“爷，奶，大，娘，今天张汉仁抱着儿子给咱老张家立后了！”老张将一瓶酒满满斟上，祭奠给了老祖先。老两口对着老祖先的面给娃起名张福娃，希望能给这个家带来幸福。
　　 张老汉逢人就笑，幸庆老天有眼，给他留根了。老夫妇如掌上珍宝，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生怕再出现意外，说来也是可怜的人啊，惊过心的人怀里总像是揣的狼儿子，时时操心事事小心着。张老汉一向挖光阴的人，却从不让老婆下地干活，就静静在家看儿子。尽管他的生活不宽裕，但张老汉还是跑几十公里路去给儿子买了奶粉。偶尔出去带上儿子，不知根底的人老问他：“带孙子呢。”张老汉只是笑呵呵地解释着：“儿子儿子。”在他心里，不管别人说儿子还是孙子，他都无所谓，只要他的心踏实。张福娃在张汉仁夫妇的娇生惯养下渐渐长大了。
　　 长大后的张福娃生性野蛮，胡抓胡扯的。满村的人见不得，没人喊他的名，人人见他总从牙缝挤出两字“土匪”，穿的裤子就像狼扯过，有对无方的，裤裆也从来没有合拢过，张老婆成天缝补儿子的衣服鞋子，不是袖口扯通就是裤腿扯成两扇子哗哗的扇着，有一次她缝补却找不到扯掉对方，一出门，远远就看到裤腿的另一方挂在一棵老槐树上。张老婆个小够不着取，顺手拿的一镰刀把，好不容易才把那一块布挑下来。
　　 晚上准备给儿子缝补裤腿的张老婆，喊着：“福娃，过来到这屋，把裤子脱下来我给你补。”话音还未落，就听大门有人话大的很，骂骂咧咧的和张老汉对峙什么。她忙下炕，顾不上勾起鞋子，嘴角还抿着一根长线，跑出大门，心都跳到嗓门眼了，她知道，找上门的肯定是福娃闯祸了。她自个儿的骂着“我的个碎大大，你就不能叫我心闲两天吗？天天有人不是拿着铁锹就是木棒找上门来，唉，这福娃就是我的一个愁愁啊。”果不其然，就见村里号称“死娃娃头”，秃着光头，那脸上横着的刀疤就让人恐怖，活像戏中的刽子手，他卷着袖口，裤管，左胳膊露出一条刀刻的长龙，右胳膊上刻着一个“忍”字，嘴里斜斜叨着一根烟，咕咚咕咚冒着圈，手里拿着一根铁粗棒和张老汉撕撕扯扯的。瘦小的张老汉那能抵得过他的年轻力壮，被推得旋旋转，低三下四的给赔不是。“我的娃我知道，回头我好好收拾他，你的胡萝卜我赔就是了，娃儿还小不懂事儿。”福娃从来没见过他大如此这般窝囊的样子。“死娃娃头”扑三砍四的要去打福娃，破口咒骂：“把你碎大拾来不管，像是给众人拾下了，天天击墙扒埂子，咋不摔死个他，我今天就把他娃娃逮住打成肉绵绵了，我半地的胡萝卜拔着晒了，我还没见过这号子野驴日的坏怂娃娃，怪不得别人撇了，害渣子么……”张老婆听着心里咕噜翻气，扑过去捂住了死娃娃的嘴：“哎哎哎哎，一个年轻娃娃芽芽子，奶刮刮还没脱净来，你听你骂的害怕的，你也没找上个媳妇儿么，总还想着后头了活人来么，咋这么骂人来，叫咱村子里人听着了，我们这张老脸不光彩，你的脸上也挂不住么。好话不出门，坏话一股名。娃娃，咱总不能因为几个胡萝卜闹事情么，你回去，我也不姑息我儿，但我不能交给你手。”福娃惊讶，娘从来都是软弱的，从来没见过娘这样生硬过。“死娃娃头”歪着脑袋，眼睛直勾勾的红透了，总算停了下来，扛着他的铁棒头一拧回了，带走撩下一句话：“反正别让我再逮着，第二次可没这么好的事了。”幸亏福娃小，没听懂“死娃娃头”说的话。
　　 气场不下的张老汉转身拿了一根壮实很的树根，根子上还有分节出来的木头茬茬，把福娃一顿打，一旁的张老婆不拉一把，还一个劲地给老头子说：“打他，咱两盼星星盼月亮，把他盼来了，你看现在把咱两口子叫儿整死咧，今儿这个他“大大”找来了，明儿个那个他“大大”找来了，你不让我和你大活了，往疼来打，我不信你肉不疼的，看你还再害人不？”福娃以为他们在吓自己，站着没动还两只眼睛不动的瞪着他大他妈，张老头嚓得一声下去，只见福娃两手护头，树根已落在了身上。福儿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妈妈吆，疼死了，我再不害人了，再不害人了……”张老婆挤了下眼，张老汉丢下了树根直径回屋里了，庄顶头的“野狐子”一家探头探脑的偷窥，高兴的噗噗地摸肚皮笑……“割娘肉割娘疼，老鼠下得猫不爱，不是亲生的总不疼。”
　　 张老婆一只手拽起福娃回屋里了，夜黑洞洞的，夜鸽子叫得脆声滴，让人感觉渗骨的凄凉。福娃也是哭乏了，上炕两把把那快脱圈的裤子拉下来，一件烂布衫像蓑衣到处吊着布条条，纽扣拽着也没一个了，他索性就两手从前胸口分开同时从两肩膀抹下，顺手把两袖筒都翻了出来，弄了一疙瘩扔墙旮旯里，还听着他断断续续打愁愁的声音，再看一眼已经睡着了，张老婆拿过扯烂的裤子又给缝补，没地藏的虱子在福娃的补过的烂裤裆里跑步，像一群队伍里的士兵那样多，张老婆掐着虱子缝补着福娃的裤子，不经意夜已深，张老汉打着呼噜，福娃却时不时还会发出疼痛的呻吟声，窗缝的风吹进来，张老婆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暄，她揭开福娃的被子，只见福娃的浑身一股青一股紫的，还有那红红的血丝。这分明不是老头一个人打的，肯定那个死娃娃头早在地里也下了手。张老婆流着泪摸了摸儿子的身上，福娃在睡梦中一惊一乍的。她的心如刀割，责怪自己没有去拉一把老头少打两下，出门别人打，回家又挨了自家人的打。哎……
　　
　　 三
　　 好了伤疤忘了疼，福娃出去仍然击墙扒埂子，逢树上树，逢崖跳崖的。有一次杏子黄时，只听咀上的王阴阳怪声怪气的吼叫着张老汉的名字，张老汉听着王阴阳像似有啥紧急事，跑到咀上一看傻了眼了，福娃浑腿是血，那身下边的睾丸破了，外面吊着许多黏糊糊的东西，沾在破烂的裤子上，杏树上还挂着一小些血丝丝黏糊糊的东西，张老汉掏出一手帕包在了儿子挂破的睾丸上，抱起儿子就往下庄子的赤脚医生那里跑，王阴阳取下树枝上的那些黏糊糊的东西也跟着张老汉跑，跑进下庄子赤脚医生家，张老汉接着一声的吼着：“先生，快救救我儿子，快点儿。”那个赤脚医生漫不经心地走了过来，面无表情的拿起了一个穿了线的大针：“这土匪娃，连这玩意儿都当儿戏耍。”说着拿了大针管子正要给福娃清洗，福娃大吼，我不打针，打针好疼，那么壮针管我见他们都给牛打的。“不打针，我是给你清洗，你都把那玩意儿弄破了不怕疼还怕打针？”清洗后医生正要缝针，身后却跑进来了王阴阳：“等等，这里还有一些，都缝进去，让慢慢再生产去，将来还有用呢，这可是老张家的传宗宝。”医生接过王阴阳手里黏糊糊的那些东西，冲洗后，用镊子小心地给摆好了位置，医生说让张老汉还有那王阴阳按着福娃，不许他蹬腿，也不许他动。福娃又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吼叫，张老汉左一袖口汗右一袖口汗地擦着，不知是跑得快的原因还是紧张的原因，幸好时间不长，十分钟之后缝好了，医生安顿不许吃酸辣，不许运动，好好修养。福娃还在抽泣，老张担心的问医生：“对我娃以后的生育问题有没有大碍，我就这一儿子，还指望他传宗接代呢。”医生瞪了瞪老张：“要不是来的及时，命都不保了还传宗接代呢？”啊！张老汉听后瘫坐在地上。“不过，他还小，正是发育期，好好补养好，很快就会好的，千万不能叫再发炎，要是发炎了就会感染的。”张老汉眼前猛一亮，“哎，知道了，谢谢先生啊。”张老汉抱着福娃战战兢兢的往回走。张老婆刚从地里回家，倒了点水准备洗手做饭，她自语道：“这爷俩怎么不见人影，我的个心呀怎么这么跳”。这不，上眼皮又跳，她在灶火跟前拾起一根柴禾，折了一小节压在眼皮上。大门吱的一声响了，张老婆心扑通跳了几下，她湿着两只手立马跑出厨房，福娃看到妈妈，本来抽泣的他押不住吼出了声。张老婆扑过去抱住了福娃，颤抖地问：“个娃咋了？个娃咋了？”她惊恐地问张老汉。张老汉赶紧地说：“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下村先生封包了。不就挂破点皮。”他指着福娃的身体下，张老婆恍然大悟，又是一阵嚎啕大哭。
　　 福娃不听话，但张老婆还是疼护有佳，再说张老婆那么稀罕儿子。张老婆听说鸽子汤挺补的，她只要听谁家养鸽子，她会连窝端，早晚都给儿子喝，在老两口精心的照顾下，福娃好起来了，也吃胖了。可是福娃除了当初父亲给他起的名字还有了另外伙伴给起的名“张没巴子”，出门不管男女大小娃娃都叫“没巴子”，福娃气得是一夹一憋的。时间长了，他也就习以为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