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思】烟笼乌城(小说)
一
黄昏时分,天色更加阴晦,沉沉的暮蔼如灰色迷雾四下笼罩,将整个乌城包裹得密不透风。空气中充斥着燥热和不安的分子。
孙胜极目远眺,见东南方天空凶云隐隐,阴气森森,他知道今夜这乌城将有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
肩负上级组织的特殊使命,孙胜来乌城调查访问已满三天,明天一早他就要返程述职了。此刻,他只觉又累又饿,沿路一条街尽是药店和小超市,好不容易看见一家面馆,门头招牌赫然写着“乌城第一大碗面”几个鎏金大字,便迈步进店。
大厅宽敞整洁,装修风格古朴典骓,仿古的枣红木方桌和靠背椅,墙上贴着褐色木条纹壁纸,墙角摆放着两盆翠绿的西瓜皮椒草。左边墙上是某位不知名的书法家书写的面食历史文化起源及特色说明,右边墙上是各种面食的高清照图片。正面的楼梯口两边分别贴着价目表和一篇用中英两种文字书写的《卖柑者言》。
孙胜观察片刻便发现,号称乌城第一面的这家面馆,面碗之大确实在全城乃至世界都数第一,目测其口径起码在三十公分以上,高约二十公分,且为质量上乘的青花瓷老碗。
等面做好端上桌,孙胜更诧异了,偌大的碗里却只有一根长面,估约三两,占了整个碗容量的四分之一左右。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碗大面少才是这家面馆最大的特色。可老板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比别人家少二两面就是为了凸显他的碗天下第一?
吃完那根面,孙胜感觉只饱了个六成,便叫来服务员,问她本店除了面还有什么吃的。服务员是一个年轻姑娘,长得眉清目秀,亭亭玉立,她说有凉菜,随手递给他一张菜谱。孙胜看上面有一款“青龙卧白雪”,一款“金玉满堂”,颇感新奇,于是也没多问,便点了这两道菜。
半根烟功夫,就见那服务员端着两只青花圆瓷盘过来:先生,您的菜好了。盘子落桌的一瞬间,孙胜惊呆了!原来,所谓“青龙卧白雪”,就是切成薄片的一根黄瓜上面撒了些许白糖,而美名曰“金玉满堂”的这道菜不过是一堆玉米粒中夹杂着一些胡萝卜丁。女服务员被他惊疑的神情弄得有点尴尬,短暂的对视之后,说了句“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是新顾客没跟您详细介绍”。孙胜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一一他也不想为难一个打工的女孩子。
孙胜一边慢慢地享用着眼前的“美味佳肴”,一边环顾四周的食客们。上这儿吃饭的自然不会有什么达官贵人,也没有衣着寒酸的农民工,大抵都是附近的居民、上班族和生意人。
孙胜问同桌的一位年长男子:“师傅,这碗面够吃吗?”男人看了他一眼,咽下口中的食物,慢条斯理地说:“肯定有点欠,但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营养过剩的年代,少食是一种修养。”男人说着看了一眼旁边的少妇,“像她就够吃了,多了人家还怕吃胖了,这坐办公室的,不是干体力活,消耗大。”
“你怎么晓得我坐办公室的?好奇怪。”女子瞄了一眼男人,满意地笑了。
“嗨,衣着打扮、身材颜值、气质都可以看出来。”男人一副老于世故的姿态。
孙胜想起前两天他在几家面馆吃的普通碗盛装的正常量的面,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困惑:到底是饭食的质量和价格决定它的消费对象,还是消费者的身份和消费水平决定饭食的质量和价格?
“我是个粗人,饭量可能有点大一一这位女士,让我猜一下你的职业?”孙胜一边自嘲,一边转移话题。
“你能猜出来吗?”女子看了一眼孙胜说。
“你是在一家大型国企上班,薪资待遇超好,但你们公司是个亏损严重的企业,对吗?”见女子不回应,孙胜继续说,“再说具体点,你们的产品主要靠汽车来消耗。”
“我的天啦!难道是你闻到我身上有汽油味吗?敢问你是何方神圣,能掐会算吗?”女人一脸敬佩之情。
“我只闻到你的香水味。鄙人凡夫俗子一个,只不过对佛学和哲学略有研究。”
“是吗?那你给算一下我是干什么的?”年长者说。
“你……”孙胜抬头上下打量着男子说,“你以前是开公司的,不过现在公司已倒闭,是个民营企业,负债上千亿,不过这并不影响你个人的财产收入。”
“能说具体点吗?”
“房地产公司,对吗?”
“你不是懂卜卦之术,而是有一双火眼金睛。”男人惊呼。
“我现在的职业是测谎师,兼做自媒体。”孙胜说。
“测谎师?没听过。”男人和女子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这是新兴的一种职业,就目前的社会形势来看,将来这种职业会非常流行。我现在想问你们一个问题——信佛吗?”
“我信个屁!连和尚自己都不信,前天我在网上还看见和尚当众搂着女人的视频呢。还有,听说千年古佛都被当作商品卖掉了。”男人说。
“我也不信那玩艺儿,这个世界上我只信一样东西——钱。”女人撇了撇嘴。
“不,除了钱,我还信另一样东西——权。在乌城,钱是万能的,而权是无所不能。”男人说。
孙胜默然。这些天一来,他在乌城街头采访过无数人,得到答案如出一辙——几乎没有人信佛,他们的信仰除了钱就是权。
值得欣慰的是,这些人都没有撒谎,他们说了他不喜欢听的真话。
就不能有不同的答案吗?他想换个形式提问。
看面馆里只剩下四五个食客,孙胜起身走过去,掏出手机对着他们,挨个问:“请问,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比如,金钱、地位、房子、车子、健康、爱情、亲情。”
只有两人个人回答了他的问题。
“都重要,单选的话,那就是地位,有了它,其他不都有了吗?”一个说。
“那可不一定,有再多的钱享受再好的医疗资源也治不好一种病——绝症。”孙胜说。
“食色性也,其他再重要,都是为这两样服务的。”另一个说。
孙胜颇感失望,便叫服务员过来结账。
“你们这里的饭菜可真是物美价廉啊!生意好吗?”他跟那女孩说。
“物美价廉谈不上,不过生意还不错。我们向顾客提供的不只是饭食,还包括优质的环境与服务,以及珍贵的传统文化价值。”女孩熟练地说道。
“你这话说得就有点违心了,像是在背台词。”孙胜脸色一变,继续说,“大家来这里是吃饭的,不是来这装高雅的,所以,重在饭菜质量,至于你说的那些都是次要的,不可本末倒置。你们这最好的什么牛肉面、排骨面、肥肠面,一碗二十多块钱,里面的牛肉、排骨、肥肠都是点缀物,纯粹就是为蹭这些东西的名儿来涨价。当然,我不是怪你,你把老板叫过来,我要问他,像我吃的这碗面,卖十六块钱,面量少不说,质量在哪儿?除了几疙瘩肉几块土豆红萝卜丁,还有啥?两片青菜叶子都舍不得放。空,大,假,这就是你们乌城中产的生活水平?这就是你们乌城人眼中的发达和繁荣?”孙胜说。
女孩听了哑口无言,面红耳赤,一时不知所措。
旁边站着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闻声上前,黑着脸问道:“先生,你是哪里人?头一回来我们店吗?”
“我来自唐城,第一次到这里。”
“哦,难怪,等习惯了就好。我这哪里是在卖面?是在给房东卖房租费——整个乌城无不例外。当然,下次你可以选择去小背巷或城中村去,他们那儿比我这实惠些。凯丽,过来给客人算账,我们先走了。”男人说着,径直出门去了。
“好的,老板。”女服务员说。
二
“对不起,先生,那两道菜怪我事先没向你解释。”叫凯丽的女孩局促地把弄着手中的笔说。
“其实对我来说,钱乃无用之物,只是觉得这种事情是对大众智商的一种侮辱,影响我们消费心情。你们的菜谱至少应该配个图片吧?你算,该多钱我付你便是。”孙胜说。
“好,谢谢!我方才见先生神机妙算,着实令人佩服;还说对哲学有所研究,敢问您毕业于那所院校?我自己就是哲学在读研究生,目前在这儿做暑期工。”凯丽说。
“乔达摩大学,世界最古老最著名的宗教学院。”
“听过,仰慕至极。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有思想有信仰的人,所以选了哲学专业。可是,您知道,这个专业就业面很窄。”
“没关系,你可以教书,还可以当一名测谎师,后者以后非常吃香的。”孙胜涚。
“可是,哲学并没有教我们怎样测谎,心理学倒是和这个有点关系;而且,我们这里根本没有开设这类职业培训或考试项目。”凯丽笑着说。
“会有的,没有此职业人类将堕落到万劫不复的地狱界,这是人类自我免疫自我救赎的第一步。如果想学此本领,只要你肯信佛,佛会教你的。”孙胜说。
旁边几名食客投来异样的目光。面馆两名换了衣服准备下班的员工,一个狠狠地瞪了一眼孙胜,一个边往外走边说:“凯丽,我们先走了,夜班交给你了,多长点心眼,现在骗子多。”
孙胜没理会他们,结完账,他也没打算马上离开,跟凯丽说:“要下雨了,我可以再坐会儿吗?”
凯丽说了声“你随便”,便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这时,门外进来一名穿红色短裙的黄发女孩,身材火爆,性感迷人。美女要了碗普通的油泼面,瞟了店里仅有的两名顾客一眼,最后选择在另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旁边的桌子前面坐下来。
黄发女吃了几口面,便四下张望,大概是孙胜静坐发呆的样子让她觉得奇怪,不由多看了两眼。
“那位一定是没钱吃饭,你给剩半根面吧。”眼镜男秀着他的幽默跟女子搭讪。
“开什么玩笑!那你就请他一顿吧,一看都是大老板,有钱人,不在乎一碗面钱吧?”
孙胜坐在他们斜对面微笑不语。
“美女你高看我了,我可是穷得丁当响,裤衩子烂了几个洞都舍不得换。”眼镜男用筷子扒拉着桌子上的拼盘菜,夸张地说道。
“就算不是有钱人,一两碗面总请得起吧?我这碗面你请客。”美女说完,捂脸大笑。
“这没问题,但你千万不能说我是有钱人,别人会笑话的。当今社会,你没有一个亿,别诓说什么有钱人,隐形富豪太多,你根本看不出来,或许他们职位不算高,产业不算大——瞧,那位低调哥,看起来连碗面都吃不起,一直就干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但或许他就是大富翁哩。”眼镜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乌城这些年造就了大批亿万富翁,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显山露水的。”
“有可能,哈哈。”黄发女把目光投向孙胜说,“过来坐嘛,富豪,看这位先生多健谈。”
孙胜起身来到两人对面中间的位置坐下来说:“我正要请教两位一个问题——你们信佛吗?”
“从来不信。”黄发女说。
“好像信过一回,是我去寺庙烧香拜佛,祈祷升官发财的时候。”
“哦——哈哈。请问,二位各自从事什么职业?”孙胜说。
男人说他是干建筑工程的,女人说自己以前是护士,现在做自由职业。
“自由职业是干什么的?”孙胜问。
“就是没有固定职业,打游击,比如,今天参加某个专家教授的知识讲座,明天参加某个公司举办的商业活动,给他们当托,一天二三百块钱,还有一顿工作餐。”黄发女说。
“这个我知道,房地产售楼部经常就雇佣人制造营销火爆的场面。”眠镜男说。
“自由职业有证吗?听说乌城农民都有农民职业证书。”孙胜说。
“都没有吧,可能将来会有。”眼镜男说。
“明星演唱会也会雇托。这两天乌城举行的‘李崩悦怀’演唱会,你们都听说了吧?那些打着彩旗上街游行的,以及会场举灯牌的,基本都是组织者的雇佣兵。不为钱,谁会疯狂到以冒着破坏社会正常秩序和法律制度的风险的代价来干这事呢?当然,不排除有人确实是出于对偶像的狂热迷恋……比如像我,从几千里之外跑来,就是为一睹偶像风采而后快。但可惜,我没买到票,明天最后一天了,错过机会,我会遗憾终生的。”黄发女说着,柔和的目光如春风般轻抚着男人的脸庞。
“看新闻知道有这回事,‘李崩悦怀’四个人好像也没多大名气,大家都没听过他们的名字。”眼镜男说。
“怎么没听过?李是李崔青,崩是崩羡柔,悦是悦光,怀是怀包三。个个都是大帅哥。”黄发女说。
“我认为这种活动在当下的大环境下,除了拉动本地经济增长,它对社会核心价值观体系产生的破坏作用是摧毁性的。而且,这种经济增长是建立在年轻一代盲目透支消费的基础上的。”孙胜说。
“你认为会对社会造成负面影响?不可能!追星难道不是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追求?比那些迷恋高档服饰名牌包包的女生强多了。”黄发女尖厉的声音引得面馆值班的男厨师和女服务员都围了过来。
“我能理解她们这些年轻人的想法。至于社会风气问题,那不是她们的责任,谁引导的?”眼镜男说。
“媒体?或者你们乌城的专家?”孙胜像是回答,又似乎在疑问。
“嘿嘿,算你懂我。大哥,能不能支持我圆了这个梦想?嗯,我是说……可以交个朋友,借我点钱吗?”黄发美女看着眼镜男,语气中带着惹人爱怜的娇柔。
现场的其他几人面面相觑,感觉不可思议。
眼镜男表情略显尴尬,迟疑片刻,说:“一点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