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的秋天从碧波荡漾的水波开始。湖畔的芦花变得灰白，像是老人的脸。曾经箭杆一般挺拔的荷花，开始凋残，让人不禁想到美人迟暮，廉颇老矣。岸柳的影子，在湖水的涟漪里渐渐变深，折柳而别，柳下该有多少离人泪。湖鸥在湖面上掠飞，不时有银鱼跃出水面，所有的生物都与人一样，存在，只是为了生命的延续。船儿驶过，犁开层层浪花，浪花的外面，是水底映照出来的白云和蓝天。
　　 这时候，你会想到中国人古老的哲学命题：天人合一。
　　 那个秋阳高照的午后，我和同学陈新坐在湖畔的一块岩石上聊天。这个来自太行山下一座山城的大学教授，望着沧波白浪，点点银帆，莫名的兴奋。他的地理知识，大概是体育老师教的吧？我骗他这儿是大海，他居然也相信。其实，我们这座江南小城，距离最近的海岸也有130公里，就算走高速也得一个半小时，要是在一说起来就让他崇拜到摇头晃脑的唐宋时代，坐上最快的马车，估计也得从黎明走到天黑。
　　 幸运的是，他教的是文学写作，而不是地理。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老天爷真会安排。
　　 他从太行来，我们聊到最多的当然就是太行山。太行山下的城，太行山的风光，太行山的人。
　　 他问：您隐居江南几十年，是否还想归去？
　　 我默然，无语。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我们还都是十六岁的花季少年，如今，已经老到虽然还不至于像赵国名将廉颇那样“一日三遗矢”，也都到了生命的秋日。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感伤的季节。收获的是回忆，感伤的是往昔。
　　 第一次知道太行山，是小学时学语录，背诵“老三篇”。“老三篇”里，有个愚公移山的故事。讲得是有个叫愚公的老人，他家门前有两座大山，一座叫作太行山，一座叫作王屋山，两座大山挡住了他家的出路，于是他就和儿孙们每天挖山不止，试图通过子子孙孙的努力，挖掉这两座大山。他的行为感动了上帝，上帝就叫人将两座大山背走了。书中的故事讲完了，可不知为啥那两个奉上帝之令背山的力士，要把太行山丢在了晋冀鲁豫四省交界的地方。他们方便了愚公，却麻烦到了更多的人。为了吃上口水，太行山上的林县人民，引漳河水硬是在崇山峻岭间，挖了条人间天河红旗渠。开山引水，这是另一个版本的“愚公移山”的故事。
　　 少年时，我也参加过上太行修渠，修的是跃峰渠。这条渠引的也是漳河水，目前，它还是山下山城邯郸市的自来水水源。上山修渠的时候，是个风雪弥漫的冬天，没有床、没有炕，睡在农民家地上的麦秸草上。寒风一夜吹破了所有当作玻璃的旧报纸，冻得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像是一堆蜷缩的刺猬。那年，我还不满十五岁。大冬天，我在山上拖板车拉水泥，后来还和过水泥浆。陈新，没有参加修渠，他家是书香门第，这样的人家不会让孩子当苦力。
　　 除了修渠，少年的我，在太行山下，还有过许多的辛劳。我学过做蜂窝煤炉子，打沙锤，修沙芯，筛铁沙子。总是不当心将铅粉、锌粉弄到脸上，将自己弄得像个小鬼。我也去纺纱厂做过细纱接头、筒并捻，在织布厂装过梭子，带上饭盒上三班倒，常常把自己累得一碗饭没吃完就睡着了。我也开过车床、钻床、刨床，这样的经历，让我后来回到江南做钳工，有了最基础的资本。我还学过针灸，在师傅的教授下，有过临床经验，治好过几个病人，不过第一个找我扎针的人，给我一针就扎昏了过去。师傅表扬我说，你真是个狠人，一个合谷穴就能放倒一个大汉子。我想，如今十四五岁的孩子，还在母亲怀里撒娇呢。而我，已经一只脚迈进了社会。历史上，老百姓永恒的希望和不竭的动力，就是追求幸福，他们总能在最贫瘠的土地上迸发蓬勃的力量，在最无奈的环境里开拓希望，在最低的峡谷里升起理想的旗帜，并使之高扬。
　　 我，一个大山里农民的孙子，在最尴尬的年龄，最无奈的时代，走出了太行。我不会再像愚公那样挖山，山不走我走，万般无奈之中，我要换个活法。换个活法的代价，就是在漳河的清波里，与穿花裙子的姑娘折柳而别。不等我弄清楚去哪里开启温馨之门，就把钥匙丢了。
　　 我到过的第一座太行山城，也是住得最久的山城是邯郸。有个歇后语说，一担水不满——还担（邯郸）。记住这个歇后语，你就记住了这座城市。这是座古老的城市，据说开城有三千多年。这也是座有梦的城市，他的城郊有个小镇叫做黄粱梦，据说有个叫卢生的人，在那儿做过一个享尽荣华富贵的好梦，只是他的梦醒了，店主人的小米饭还没有蒸熟。邯郸人最早的梦境叫女娲补天，现在那儿还有座女娲宫，导游会告诉你，女娲就是在这里炼石补天，在这里和泥造人的，她是中国人共同的老祖母。全球大洪水泛滥的年代，她与哥哥伏羲兄妹结婚，再造了人类。邯郸还有赵简子家族赵氏孤儿的惊魂梦，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图强梦，廉颇、蔺相如回车巷将相同心的和谐梦，王莽、王朗欺世盗名的帝王梦。
　　 这里也有我少年时的懵懂梦，读高小的时候，我幻想着当个科学家，也能去大漠里爆炸一颗原子弹为国争光。老师布置了作文，“长大后，我的理想”。在写下自己的科学家理想之后，千不该，万不该，作为反面教训，我还顺手写下了“家有隔夜粮，不当孩子王。”气得我的语文老师，在课堂讲评作文，念到这一句时，突然就怒不可遏，将我的作文本撕了个粉碎，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头上，我的头上，立马就有了苏东坡《念奴娇大江东去》那样的效果：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个场景，令我记忆深刻。几十年过去了，每到教师节，忆起儿时的这节语文课，我都会苦笑、傻笑、哑然失笑。我常常会自责、自叹、自嘲：要是当年好好读书，考个师范，当个孩子王，如今能享受个类似公务员的待遇，也不用生活的经磨历劫，这般辛苦。看来，我自小就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家伙。科学家没当成，孩子王的好运也失掉了。
　　 四十多年后，也是一个秋天，就是我拿太湖当大海骗陈教授的两年之后。我到河南安阳开会，参观了殷墟遗址，参观了甲骨文博物馆。这里倚漳河与邯郸一河之隔，同在太行山下。我的同学贞宇亮，特意绕道太行开了车来接我，他们直接将我送到母校，在母校招呼我的是陈新教授和现任校长。我和几个同学去看望了年近八十的物理张老师，她见了我眼里含笑。校长带我参观了校容校貌，还客气地要我给毕业班的同学讲话。我这才知道，我写的几本小书，已经陈列在学校的荣誉堂，当年不想当孩子王的家伙，如今成了学校的错爱。我只好自嘲地说：你们一定要向陈老师学习，长大了当教授，当学者，千万别跟我似的，不是当兵，就是务工。不过，我还是感谢母校，感谢老师们，要不是你们在动乱年代，千方百计地哄我读了些书，识了些字，我也不会有今天的小小成绩。
　　 转过年来，是学校的七十年大庆。作为我们这届学生最有出息的代表，陈新教授在会上讲话，他讲得文雅、高洁，不带一点烟火气。而我只能在遥远的江南，为他的精彩鼓掌，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记得当年，他还带我参观了有两千多年历史的永年老城和战国时代的赵王城。赵王城，早已没有了赵王，也没有了城，只有荒芜的田野间，吹来一阵阵的冷风。记得在动乱年代，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常常追着公检法的刑车到这里，亲眼目睹在一阵阵枪声里，一个个犯人横七竖八地躺下，他们的背上都竖着块牌子：“反革命。”我还在枪毙犯人的山坡上，挖过子弹头。
　　 翌年，我有机会到北京开会。还想着与他分享那些少年时代的快乐与恐怖，却不想，他也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就那么不声不响地到天国去了。他在当地电视台，开有公开写作课。他走了，让很多人伤心与惋惜。这之前，他向我要过一本散文集，在我签名后，送给了他苦追四十年的旧恋人。他是个浪漫的情种，有古诗人之遗风。
　　 与江南的太湖不同，太行山的秋色从山上山下的白杨开始。那是华北最普通也是最多的一种树，遍布在太行周围的晋冀鲁豫。著名作家茅盾写过《白杨礼赞》，著名歌唱家阎维文唱过《小白杨》。作家和歌唱家，都赋予了白杨美好与诗意。而在我的记忆里，在华北，无论是在山地还是大平原上，一到秋风吹起，白杨树的叶子就开始泛黄，开始是鹅黄，后来是金黄，再后来就是焦黄，到最后会像蝴蝶一样，在风雨中飘落下地。黄叶落地的时候，漫山遍野都开起金色的菊花。我不知道，金秋十月，这个词，是否源自太行山，不过黄花、黄叶，金色确是太行的主基调。到得秋深冬初，树冠上就像和尚的头一样，一毛不剩。白杨秃了，其他的草木也就很快凋零，太行山就成了真正的荒山秃岭。
　　 年轻时，我曾在太行山下驻防。到过邯郸、邢台、石家庄、安阳、新乡、长治和晋城。有人说，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住满十年，那儿就可称为故乡了。我在太行山周遭居住不止十年，我对太行有着故乡一般的情怀。那年的秋天，我们在太行山中行军，一天一夜走了一百多里，真是人困马乏，很多的人走着、走着就睡着了。太行山不是一座山，而是连绵不断的山脉。山连着山，像是凝固了的大海波浪，你永远弄不清波浪的尽头在哪里，看不见海岸线。太行山是古代著名的古战场，山上都是石头，石头上修筑着不同朝代的城墙、寨墙。下马关、杀虎口、断魂寨，听着这名字就让人头皮发麻。古代，塞外骑马的民族内侵，太行就是一道铁壁铜墙。到了近代抗战年间，小鬼子一到太行就双腿发颤。八路军刘邓一二九师的司令部就在太行山上。
　　 山上的树木都是长在陡峭的山岩上或是隙缝中，像是古代穿戴盔甲的武士一样，挺拔、刚强、坚硬。秋日的太行山，结满了核桃、栗子、柿子和枣子，微风吹过，发出阵阵清香。这一天，我们走到太行东麓的赞皇县，进入一个山中小村庄。这个村子叫大石头庄，进村有石墙，村口有石牌坊，沿街全是石屋、打谷场上是石碾子、石磨坊，村边池塘上是座小石桥，就连街边上的凳子，也是青石条。我们班住进一座青石屋，走了一天一夜，进屋全班就自动放平了。房东大爷和他的姑娘笑盈盈地走进来，提了个大壶茶，端了一簸箕带壳花生。班长赶紧地爬起来敬礼，说，大爷，我们部队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谢谢你的好意。大爷说，我不是群众，我是村里的老党员。姑娘帮着说，俺爹是个老八路，打鬼子那会儿是连里的指导员，是干部，不是群众。
　　 爷俩放下茶水、花生没有走。打开炉灶，执意要给我们烧洗脚水。我们知道山上的水比油金贵。太行山上的村庄十年九旱，山上的井不是石下的泉水，而是天落水，是下雨天从街道扫进井里的雨水。现代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军民鱼水情了。那时的人不讲经济效益，讲的是个做人的良心，是个真诚的情分。我们全班都赶紧地从炕上爬起来，忘了一身疲惫，有人拿起扫帚帮老乡打扫庭院，有人上山为老乡割草喂牲口，我和副班长走了三里路，从山下小河里，给老乡家挑了两担清水。老乡家井里的天落水，浑浊得像污泥，用明矾镇清要几个小时。房东大爷流泪了，他说，大军好呀。孩子们，你们还是原来的八路军，老传统没有丢！太行山的乡亲们，对刘邓大军的感情太深了。建国几十年了，凡是进入太行腹地的解放军部队，不论什么番号，不论哪支部队，他们一律称作大军。
　　 部队下山后，住进石家庄，这是太行山下另一座山城。也是三年国内战争中，解放军解放的第一座大城市，党中央就住在石家庄城外的西柏坡。虽然，同属于太行山，这里的山光岚色，要比安阳、长治美了许多。进入石家庄的第一天，我就去华北烈士陵园拜谒了著名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我们的连队就驻在白求恩学校里。
　　 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中国人不再缺医少药，也不再望见枪林弹雨，但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以其高妙医术救死扶伤，不图名利的加拿大医生白求恩，我们永远不能忘记。这是第一个在太行山战场上，以身殉职的国际友人。
　　 我曾经和副营长到太行深处的长治接兵，古时候，那儿叫做上党。抗战结束，刘邓在这里和国军打了第一仗，俘虏了阎老西的军长。在长治，我去过很多的村寨、公社。那里有着真正的荒山野岭，且被深沟大壑切割得支零破碎，梯田是那儿的风景。那儿的人家是真穷，穷到一家人只有一条裤子，这事真的不是笑话。虽然，山里的农民很勤劳，日出喊山，月出磨刀，春播秋收，四季不闲，却依然穷得叮当响。我在那些山野小径上行走，有时会想，那儿的穷鬼，大约已经深入进山岩的骨髓，任上帝亲自抡起十八磅大锤也振不出来。所以，我们去招四十个兵，居然有三千多人报名。
　　 在石家庄，我走过许多的山村。远远地观望群山，山不是刀削的那么险峻，而是曲线优美而朦胧。牛羊在绿茵茵的山坡上闲步，和天上的云朵一起缓缓移动，青石红瓦的屋顶上，是缕缕袅袅追云的炊烟。高高的山梁下，围绕着清清河水，河边小路上有汉子们粗犷的酒歌，酒歌带着河北梆子的曲调，引得河畔洗衣女子们阵阵银铃般的欢笑。不过石家庄不出美女，美女都在冀南的漳河畔，哪儿有太行山最美的舞者赵姬，《史记》说，她是秦始皇的生身母亲。还有建安年代大才子曹植的梦中情人甄妃，她死后成了漳河仙女。还有一位是消失在桑林深处的少女罗敷，她一经出现在《汉乐府》中，就惊艳了中原两千年。有人说，她是古代版的阿诗玛、刘三姐。
　　 再次踏上太行山之旅，已经是疫情前的2018年。耳畔响起响堂寺的钟声，那钟声悠扬，不再沉寂。眼前是黑龙洞清冽的泉水，泉水里，不再是望见人影就急速沉底的游鱼，游鱼似乎也知道，已经富裕了的人们，不会轻易地将自己投入鼎中熬成美味。
　　 如今，太行山不再是中原贫穷的代名词，而是旅游网红的打卡地。丛台、赵王城、女娲宫、京娘湖、红旗渠、殷商遗址、云台山、红豆峡、八里湾、八泉峡、通天峡、宝泉……风光如画，游人如织。我想，如果身体和时间允许，我要再一次背起行囊，追随久藏的情怀，悄然归去，再次向太行山进发，去丈量那些山梁的高度，去触摸那些山岩的温度，我想尽量走进大山的胸怀深处，不让自己在熙熙攘攘中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