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5日，又是一个周末，太阳醒得有些迟。早饭后，我正准备踩着阳光去散步。脚步迈出门外，电话响了，是小妹来电。她语气里带着几分急促：二哥有病，叫上我嫂大门口等你们。
　　 我心想二哥的病怕不轻，不然不会无条件把人拽到西安去。
　　 我坐进车里，一句话飘进我的耳朵里，二哥人没了。我瞬间头蒙了，泪水涌出眼眶。一路上，一块棉毛巾手帕湿透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不能放声哭，任泪水默默流。
　　 两辆车分别从两处赶往二哥的家。
　　
　　 一
　　 来到朝阳门外二哥的家。我们刚走出电梯口，就看到楼道里挤满了人，有邻居同事朋友，还有辖区两名片警。二哥的孩子趁暑假陪妻子和孩子探望外婆赏廊桥湾，二嫂跟团参加周边三日游，结束旅游刚回到家。家里只有二哥一人，遇到了这种不幸。
　　 家里一切正常，屋门反锁，门窗完好，屋内没有翻动，二哥平静睡在床上。二哥是在睡梦中走完了人生路。
　　 之后，二嫂和同事朋友一起商量安排二哥的后事。
　　 二哥用一生诠释了，生命就是一段没有停滞的工作过程。
　　 二哥退休前是国家粮食和物资储备局陕西局某处业务科长，退休后不愿赋闲在家，正好赶上市场经济繁荣发展的机遇，社会上仓储式销售方兴未艾，给二哥重新施展所长的舞台。这样，二哥在一家个体联合经济体——大型仓储库房出租机构找到了用武之地。
　　 退休后的二哥，就这样与社会又开启了新的连接。
　　 退休，人生进入了充分地自由状态，吃饭，睡觉，看电视，遛弯，聊天。二哥不愿过这样的生活，更希望保持工作状态才是最美好快乐的事。所以，做一份仓储式库房出租管理的事儿，满足了心理需求。他个人小目标：保持紧张工作状态，不在钱多少，手不闲就快乐。
　　 二哥，并不缺钱。事业编退休，工龄40多年，退休金足够花；二嫂国企退休，养老金充裕；儿子从事教育工作，在编教师；儿媳，是一名自由职业者。正如当下人称一枚精致的二孩宝妈，出版了三本书，生活和事业二者如日中天。
　　 这样一个美好幸福的家庭，经历着众人羡慕而又体面的生活样式。二哥，每天走在上班路上的脚步，脚上的力量是遵从内心的选择。坚守在社会舞台一角落，不要闪亮，不要光芒，也不要追光，平凡就好。退休后，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活，他把二次为社会做点事看作最好的清闲，最理想的生活方式。
　　 二哥的家用不着苦自己，也不需要吭哧，吭哧为孩子们凑房款。所以，二哥退休不停脚步上班？很长时间我不理解。外人看是勤奋，多挣点钱补贴家用。其实，在他的心里有事做比闲在家里好。退休后个人价值不减，眼界，心胸，情绪都与生活链接，他视这种方式是心中真正的美好和通畅。二哥的脚步每天依然走在上班路上，步伐很稳，不急不慢中含着坚定和力量。
　　 前些日子，二哥出门上班，回头对二嫂说了一句：我走了。来到电梯口，感觉这话有些不周全，怕理解偏差边笑边解释：我是上班去了。谁知，二哥在午夜里真就走了。
　　 日子戛然而止。想必二哥心中该是多么地不舍，多么地不情愿，含着一腔无奈离开了这个世界。
　　 第二天，上班时间没见二哥人影，同事们心中猜测：他居然也擅自脱岗，难不成想炒老板鱿鱼？二哥已升职到业务经理，是那种提职不提薪的，被猜忌跳槽也属正常。
　　 二嫂本地斿玩中，每天与二哥微信联系。快递到了，帮我取下。回复，0K。二次，还是要二哥帮忙取快递，却不见二哥回复，二嫂心想是忙库房事务，不得闲。翌日，依然失联状态。二嫂心中泛起一丝不妙，匆忙返程。
　　 二哥退休后工作却没有停下来，在午夜睡梦中心跳骤停，打断了他的第二天工作安排。没有一天休息时间的二哥，终于可以长眠了，安息了。
　　 桌上，没吃完的两块水晶饼，手机发出一则商务邀约短信，一切如常……
　　
　　
　　 二
　　 一段抹不掉的记忆叫小时候。
　　 我和二哥小时候被父母当双生养，穿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鞋，白天一起玩，黑夜一个被窝里睡。二哥属羊是羊头，正月生；我属猴是猴尾巴，冬月里生。我俩不隔属相年龄差着近两岁，个头胖瘦差不多，总被人误为双胞胎。妈妈也将错就错把我俩当作双生打扮了。
　　 睡觉，我和二哥盖一床被子，一人睡一头，俩人打通腿。春节我们一起守岁熬夜，那时还没春晚。实在困得不行了，睡觉时新衣服叠好放在枕边，第二天看谁能第一个醒来，穿上新衣到门外放炮。迎新年第一天，不能被唤醒，要自己醒来。我贪睡醒不来，二哥呢，就拧耳朵，捏鼻子，把我弄醒。为的是在新年第一天成为第一个放炮的人，新年有一个好兆头。
　　 在上学路上，一个寒冷的冬天。那天，是期末考试我和二哥手捧搪瓷缸“甜汤”，暖手，暖心。我一路跟在二哥屁股后，二哥是我的靠山和保镖。每天上学放学我和二哥都是一路相伴。
　　 二哥小时候经常调皮捣蛋。上学路上经过一个大水坑，人叫大坑沿儿，可以洗澡，游水。比去泾河里洗澡近多了。那个大水坑淹死过一个学生，家长最忌讳孩子们去大坑里玩水。都怕自家的孩子当一个替死鬼。一次二哥在大坑里洗澡，被邻居看到了，二哥遭一顿打。
　　 妈妈把二哥堵在房子里抄笤帚疙瘩打，他左躲右闪少挨几下，瞅准机会抓住笤帚把，转个圈，三扭两扭连转几个圈，嘻嘻笑着，开门跑掉了。天黑时，趁妈没在，偷摸回家。其实，妈妈故意躲出门外，炉子边还特意给他留着饭。
　　 烧饭是家中的第一要务，那时候家里买煤要拿煤本到煤店里买。一次，一连几天雨，露天煤场，被淋得透湿。买煤，也不给除水分，这雨天里的煤，一样的斤两要少烧几顿饭。二哥不言声，在煤场的墙角搬来几块砖，趁人不备放在架子车箱里，手扯过麻布片把砖头藏好，装煤时，把砖头扔掉，自行完成了水分扣除。二哥就是这样，调皮里还藏着几分聪明。
　　 小时候男孩儿的最爱：转陀螺，滚铁环。这两样二哥和我都会，每天在孩子群里玩得疯狂，吃饭时家人叫几遍才回。那时候，我们把陀螺叫猴。二哥总是自己做猴儿，在猴儿屁股上镶一个钢珠儿，在地面上增加旋转性，猴儿脸上画几道彩色圈儿，转起来异彩纷呈。孩子们手里挥舞着小鞭子，清脆的鞭声叭叭地响，陀螺飞速旋转。
　　 小孩孩子们每天要拣煤渣，追火车头屁股掏出的煤渣。铁道边煤渣堆得像一个小山包，孩子们见状风一样围上去，快速抢占“山头”完成“割据”，为的是多拣些黑头黑脑没有烧透的煤渣。有时还会去纺织厂里拣废品，在深坑一样的垃圾里刨能卖钱的废品，偶尔也获得棉纱头、饭菜票，然后给人家带回两个白馒头和一个炒菜，给家人一道惊喜。二哥还会玩弹弓，用弹弓打鸟，用黄泥巴包裹搁火里烤，叫化鸡一样的做法。那个年代，无奈的童年，也能让舌尖改善。
　　 童年，调皮的小男孩，每天都是飞一样的快乐。童趣，围绕着柴米油盐；童心，连接一日三餐。这就是二哥的童年，他把快乐融入衣食之中。
　　 那些年，逢寒暑假期间，妈妈带我们坐火车重温乡愁。那时的火车很慢，头天晚上坐车，第二天傍晚才能到老家。座位下边铺一块旧单子，就是二哥和我的晃动的床。下车紧赶慢赶天就黑了，十几里路我们踩月光回老家。一路上，两个小男孩在赛跑，我总也跑不过二哥。他前面跑，我在后边费力巴拉追。跑慢些，别摔了。妈妈在身后边不时提醒着。二哥跑在前面后停下脚步等我，我快要追上了，二哥笑着又跑远了。一路上怎么也追不上二哥的脚步。
　　 回到老家后，我们在爷爷在住些日子，在外婆家住同样天数，常村和丁村相距5里路，一段乡村泥土路也留下了我和二哥追逐的身影。在丁村我和二哥要去地里放羊，一人放一只，看谁放的羊第一个把肚子吃圆。在常村我们和土哥、根哥在河沟里捉鱼。回到家后把小鱼肚子挤破，洗净，不用放油，用小火在锅里煎熟，放些盐和调料特香，特好吃。
　　 我和二哥放羊回到家，舅舅也下地回来了。舅舅下地回来，牵一头灰毛驴，夕阳映在身上，一幅田间归来的图景真美。舅舅不急进家门，在门前一片空地牵驴转圈，一圈儿，又一圈儿，那驴儿鼻贴地皮嗅，忽地儿，倒地打滚，一连几滚。驴儿站起身，抖几抖身上的土，即刻精神许多。舅舅牵驴进大门，把灰驴栓在前头屋的槽上。
　　 回到老家乡愁是快乐的，每天二哥都玩成一个疯狂时代。二哥独创了他的快速洗脸法，只洗巴掌块儿大的脸蛋，而且只抹拉一下。妈见状数落道：“你那脖子和耳朵都是人家的，洗干净就吃亏了？”二哥跟没听见一样，人已撒腿跑出了门外，数落声没来及灌进耳朵里，他就没了人影。
　　
　　 三
　　 二哥，是被黑夜带走的，他心中的灯未能照亮前方的路。二哥的精彩让身体辜负了，二哥的快乐被时光淹没了。
　　 家里餐厅临时布置为二哥的灵堂，遗像摆在中央。祭品、香烛、花篮依次排列。我打开手机，放在供桌上，给二哥播放一段阎立品的吊孝。
　　 二嫂昨晚在灵堂，特意给二哥送去一台苹果手机，下载了百度地图，并开启导航，目的地：五陵故园。画上导航，指引着不迷路，遇到岔道，弯道，立交桥也不会跑错道。二哥，你一路走好。在父母坟前语言一声好，陪伴照顾好二老。请爸妈在五陵故园门前迎接二哥进家，二哥终能与父母顺利团聚了。
　　 二哥用朴实的心态爱着这个世界，一点一滴去努力做，就像一棵树，生长在不同地方，吐绿，摆枝，招展出平凡简单的一道风景。朴实的二哥唯一不能丢舍的是工作岗位，人不能闲下来，那样身心不舒坦，干活，反而吃饭香，睡觉实。
　　 我们兄弟三人名字里都有一个林字，一是祈愿人生之中不在缺木，二是求上天给生活赐福添绿色。植根大地枝繁叶茂，长大成林给大地披绿装，让这个世界更秀美。一株树每天吸入烟尘输出氧气，让空气流动起来格外新鲜。人们可以站在树下，深呼吸空气，享受水绿天蓝青山的人文环境。来年春天，二哥这棵树依然能披上绿装，人们可以在树下大口地自由呼吸。
　　 记得一年夏天，特别热，我们兄弟仨，一盘拍黄瓜，一盘炒花生米，两瓶啤酒。低桌子，矮板凳。那是我第一次喝啤酒，又苦又涩太难喝。我们家有这样的事：一顿饭做多了，却剩不下；一次做少了，却吃不完。家常饭总会被吃光吃净，改样饭而能剩下不老少。二哥看着眼馋，却不会端碗动筷子。
　　 二哥，曾是我们家的小木匠，家里的小桌子，坐的小板凳都是他亲手制做，虽不精致美观。甚至有些粗糙，不是有句话说，外行木匠活更实惠吗？结实耐用，比艺术品更珍贵。行家的木匠活都是样子货，好看不耐用。
　　 二哥做木匠活，都是用星期天在院子里摆开架势，属于初入门道的那种。那些活儿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中不紧不慢进行，没用几个星期大功告成。二哥这个外行木工，小板凳挺有样儿，还带着精美的裙边，如同匠人手中活儿的模样。二哥一心想改变这个家的穷样子，用他那不入门的手艺，让家人能坐着吃饭。今天，我也会用胶木做个菜刀柄，用牛骨头做个包饺子板儿，这些不足挂齿的“手艺”，都有二哥耳濡目染木工手艺的熏淘。二哥是我心中的榜样。
　　 二哥是自己摸索学成的木匠活，还是在哪位同事那里学来的，就不得而知了。他不熟练的木工活做成木凳和小桌子还是榫卯结构。这些家具很结实耐用，直到老屋拆迁这些用具才丢掉，它已经留在我们心里，永远不会灭失。
　　 二哥这人平时话多，时常几句笑话能把人逗乐，让人笑半天，别人笑得前仰后合，而他能绷住一板正经。遇见倒霉事，他反而又能一笑了之。北街大院里我家老屋门前，有一棵老槐树，二哥喜欢在树下乘凉午休。一次午睡，他把上海牌手表搁在枕头边上。醒来，表没了。他心里肯定也难受，人却满脸笑容。
　　 在同事口中知道二哥的业务能力很强。退休后，二哥还想让那点能力得以施展，似乎那样他的生命才更有意义；赋闲，总感觉是一种光阴虚度，二哥不愿人生荒废。二哥他把退休的生活纳入“流水线”一样的生产程序，让劳动着成为一道风景。是诠释劳动着最美，还是阐述劳动着最光荣？其实二者都不是，二哥就是一个平凡的自己。
　　 生命有的时候是很脆弱的，经不起风吹雨打，也经不起有强度的工作压力。我知道二哥心太累，退休以后，本该是甩负荷的阶段，含饴弄孙享受快乐的时光，二哥反而用专长满负荷服务社会。因为太累，二哥的心跳停在了那个午夜时分；二哥呀，你不该胸中不装自己，谁都知道，人的存在就是价值，和家人在一起就是幸福。二哥咋就忍心抛下了家庭，抛开了手足情谊。
　　 那一天，二哥上班时感觉心里不舒服，胸闷，呼吸不畅，吃几粒救心丸后病情得以缓解，第二天一切正常。二哥又上班去了，这是他犯下的一个最大错误。他住的小区隔壁就有两家医院，而他对身体太自信。平时像铁打的一样，像小伙一样有劲，没有想到，就一次疏忽，成为永远的遗憾。苍天也有糊涂时，好坏不分，良莠不辨，本该得到奖励却无端被扣除生命长度。我为二哥鸣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