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刁老板死了，死得很突然、很蹊跷。
　　 对于他的死，说什么的都有，评价不一，也是应了“由人评说”那句话。
　　 他媳妇裙子姐哭成泪人，邻里和亲朋好友无不嗟叹，有的感慨，有的摇头。这之中也有人心里在不断联想着，做出难以名状的表情……
　　 刁老板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至少在伟鲜县众多美食家中，算是个人物，称得上数一数二。别看伟鲜县是个不起眼的小县城，而近几年来，在民间、特别是在土豪眼里，是个不得不去的地方。去伟鲜县象征着身份和地位，因为那里有家远近闻名的小饭庄——天上人间。
　　 刁美石，是赫赫有名饭庄“天上人间”的老板，方圆几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刁老板四十来岁，方口大嘴，蒜头鼻，皮肤白皙，生得精瘦，一看就是个精明人。他原本是个地道的乡下人，从小不爱学习，但是酷爱厨艺。高中一毕业就随擅长厨艺的三叔走南闯北去打工，学得一身好功夫。虽说他很世故，但长期的市场历练，还是很有人缘，也不是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用他的话说，“我刁某人不做伤天害理生意，不做亏人的买卖，我做事是南天门的过木——干板硬正，一是一，二是二，不会做夜里睡不着觉的事。”最后，拍拍干瘦的胸脯，加上四个掷地有声的字：“干板硬正！”
　　 很快，刁美石不满意打工的微薄收入，决定靠自己的手艺吃饭，便毅然决然地付诸实施——回乡创业！
　　 在父母的资助下，他在家乡伟鲜县城东南角，开了一家二百多平米的小饭店，虽说面积不大，也有厅堂和六个包间。在厅堂墙上贴有字画，一副李白的《将进酒》，一副无名氏的《樊哙屠狗图》等。总的来说装修还算考究，并且取了个大气的名字叫“天上人间”。这个很是个性的创意，倒是引得一些食客的青睐，有说“大气，个性”，有赞誉“有品位”，有道是“颇有品味”。其实，在大多数食客眼里却是“无言”的，或者会是怀揣这样的话语，“林子大了，啥鸟没有，挂羊头卖狗肉者也是不过如此。”面对各种目光和评论，他基本持于平和心理，唯有笑意刻在脸上，或许这是天才“生意人”的造型吧。
　　 刁老板头脑灵活，善于经营，能说会道，很会来事。凭着自己的好手艺，迅速在伟鲜县城站稳脚跟，并且生意越做越大，越来越火。不到三十岁，就娶到他们村的村花——裙子姐。裙子姐虽说是个农村姑娘，可五官姣好，善长打扮，就连嘴角右边那个瘊子也添了些妩媚。只是在县城混时间长了，神态里带着些市井习气。裙子姐第二年就给刁老板生了个大胖儿子，小日子越过越红火。
　　 天上人间每年没少给刁老板带来收入，但是人的贪欲就像无底洞，他还嫌自己赚得不够多，又打起别的注意，看怎样能赚更多的钞票。
　　
　　 二
　　 笑意写在脸上，哼一曲酒家小唱，点着钞票，任思绪在小店里飞扬。话说几年前，刁老板在自己店里招待一位从外地回来，早已暴富的老同学。席间，他给老同学说出自己也想暴富的想法。老同学悄悄问他店里有没有带野味？他说没有，老同学说他老土，这么红火的饭店怎么能没野味呢？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他计算机似的脑子飞快地盘算着，即刻便有了具体实施方案。也应了那句老话，响鼓无需用力擂。
　　 从此以后，刁老板想方设法给饭店菜谱添加特色。食材五花八门，无需多费周章，打开电脑，搜寻天下，包罗万象，要啥有啥，更何况还有几十年结交的朋友，也是资源，对他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于是，什么知了、蝉蛹、毒蛇、蜈蚣、蝌蚪、蛆虫、蟾蜍、青蛙、蝎子、蚂蚱、麻雀、乌鸦、野猫、竹鼠、刺猬、老鼠、狐狸、果子狸、河豚、娃娃鱼……从天上飞的，到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钻的；草里跳的，沙漠爬的……都有，无所不是饕餮之物。有时，甚至国家保护动物也会成为他的食材。
　　 于是，刁老板，秋冬，吃狗肉喝烧酒；春夏，喝啤酒吃乳鸽。说到吃，他认为，宁得天上一口，不吃地上三盘。人这一生图啥？无非是吃好喝好。至于玩，那是轻狂少年之事，没啥意义。人活一世多少天？就算一百年，也无非是吃好喝好，其它，还有什么？所以说，要吃得有品味、有质量，首先就得在食材上有考究。有考究的食材，才会有有考究的佳肴美味。
　　 他还有自己的一套口诀：要吃走兽，还是狗肉；要吃飞禽，乳鸽养人；要味道奇，清蒸娃娃鱼！很快，天上人间饭庄吸引着周边县市有钱人前来品鲜猎奇。
　　 在制作方面，刁老板挖空心思，竭力施展自己煎、炒、烹、炸、熏、蒸等才艺，不断更新菜谱，翻新花样。随着季节变化，春炸蝉蛹夏炒蛙；冬烧麻雀秋蚂蚱。蜈蚣蝎子一道菜，乌鸦熏蒸客人夸！慢慢地，天上人间的菜谱越来越稀奇，越来越具“特色”，来的客人也越来越多。钞票像被大风刮来一样，源源不断进了刁老板的腰包！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随着钱包很快鼓起，刁老板成了伟鲜县屈指可数的首富、名人。媳妇裙子姐看着丈夫精明能干，生意越做越大，更是喜上眉梢，不断鼓励丈夫多多研制新奇菜谱。
　　 刁老板不愧姓刁，不管多么刁钻古怪的食材，经他灵活的头脑一思考，很快就能烹饪得有滋有味儿，鲜香可口，十分符合大众口味。体积小的，像蚂蚱、蝉蛹、蝎子、蜈蚣……串成串，撒上盐，放上自己秘制的调料烧烤；野猫、狐狸、野猪……褪毛、剔刺，配上青椒土豆等配菜爆炒；野鸡、仙鹤、山麻雀……用酱料泡制后，再用泥土包起来火烧；老鼠、野兔、松鼠……精瘦的，配上鸡肉、鱼肉或羊肉炖成的汤汁，或油焖或红烧。还有更奇葩的什么火烤“毛蛋”（胎死蛋中的鸡蛋），炖“蝙蝠”，爆炒“乌鸦”，清蒸“竹鼠”“果子狸”，油炸“肉芽”，烧烤“屎壳郎”，红烧“穿山甲”，生吃“三吱儿”（老鼠崽）等等。当然，有些是国家野生保护动物，他只能把菜谱藏在心里，不写在菜单上，等懂行的来点就是。
　　 在他认为的岭峰上，唯有赚钱是也，唯有日进斗金是也，哪里顾得上其它许多呢。得意时，哼几声野曲小调，貌似乐哉悠哉幸福哉，哪里还有其它，其它也就是风景以外的事物了，与他无关。他哼哼着：
　　 喝了咱的酒来，上下通气不咳嗽哟；
　　 喝了咱的酒嗨，一人敢走青岔口哟；喝了咱的酒……
　　 逍遥的气氛一时间笼罩着他，脸上的笑靥便如刻刀刻在了他细皮嫩肉里了，宛如橡皮娃娃一般的脸蛋泛着柔和的光，引得好多熟人朋友们的啧啧赞许。
　　 这不，又有一群奉承的朋友赞许道：
　　 “哇噻，你是吃了灵芝草？脸是这么光鲜，更像月子娃娃屁股一般！”
　　 “嘿！你小子近来是喜事连连，看你的脸，像吃了人参果一样，神采奕奕，光芒四射。”“呀！几日不见，变了个人一般，真是发达了！”
　　 ……
　　 在诸多赞誉和笑颜中，他的生意似乎越发风生水起了。
　　
　　 三
　　 随着越来越多菜谱的发明，刁老板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就是美食界的大拿，烹饪界的神厨，无人不晓，无人能比！他也渐渐爱上这些野味，发誓要尝尽人间美味。
　　 他像鸡、像鸭、像鹅、像豺狼、像猛兽……
　　 他吃蚂蚱、蚯蚓、蝉蛹；吃老鼠、狐狸、乌鸦；吃野猫、果子狸、娃娃鱼……
　　 平常的鸡鸭鱼肉，早已不屑。见到那些所谓“珍馐美味”及“八珍玉食”，似乎口水都在喉咙里奔涌，说话时嘴里便像噙了水一般，把“吃”含糊不清地说成“cí”。而吃相不敢恭维，不是像常人那样为填饱肚子，也不是为了吃而吃，是为了显摆、卖弄、炫耀。他煞有介事地夸大表情，细细地、慢慢地、似斯文又似在玩味，在细嚼慢咽，却看不到咽的动作和嘴巴的蠕动。
　　 在吃上，他也很节约，甚至是吝啬。他不会暴殄天物，舍不得狼吞虎咽，不舍弃丝毫可入口的奇怪之物。他有一口很好的牙齿，白历历的，整齐又洁白如玉，好像专为美食而长，能剔除所有可下肚的肉丝及脆骨，也能咬开诸如动物的小骨头、脆骨以及筋头巴脑，以便来吸食里边的骨髓，品味汁水的味道，咀嚼肉质的筋道。一只红烧的青蛙大腿，他能将肉吃得干干净净，骨头吸吮得像剥了皮一般、光溜溜的细树枝。一只清蒸的野猫脚，他能啃咬得丝毫肉丝不剩，白森森的碎骨头，像福尔马林泡过一样干净。他的味蕾越来越需要山珍野味，味蕾在不断膨胀，而且需要不断更新，抑或是欲壑难填了。他日日所思所想就是美食以及能“养眼”而刺激的珍馐。至于鱼鳖虾蟹、飞禽猛兽、蝌蚪虫蛹，无不稀罕，无不搜罗。他看过《红楼梦》，读过《美食家》，书里所描写，在他看来也不稀奇，甚至不屑，更不要说电视里播放的《舌尖上的中国》，在他看来，那就是“小儿科”！鲁迅先生文章里有药引子（人血）一说，当然是讲愚昧无知，以及麻木的人。但据刁老板所耳闻的，诸如吃人“胎盘”的，喝“猴脑”的，品“老鼠崽”，吞“活青蛙”的等等，真可谓令人毛骨悚然。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秋日里，树上的蝉在吟唱，刁老板却没有诗人情趣，唯一想到的是夜晚拿着手电筒去树下找树桩上的蝉，或白天赶紧打听小商贩手里的蝉蛹。听到黄鹂婉啭和画眉歌唱，他首先想到的是“这种鸟儿还没有吃过”，而不是“野花吹尽竹娟娟，尚有黄鹂最可怜。”是涎水嘀嗒，考虑着怎样搞来品尝。伟鲜县城人人都说他嘴生得“口方”有福，他回答说，有啥福气，还没吃过真正的“凤凰和金龙”。
　　 不知不觉，杀了多少生灵，他自己也说不清，挣了多少钱，具体也不知道，都交给了裙子姐。不过，倒是偶尔听到有人说他作孽，还有就是诅咒的言语，很是难听，也就是指他作孽太深，不得好死等等。他也不是聋哑人，又不傻，只不过装聋作哑罢了。心里也会想起来骂上几句“哼！把他××的，真是乌龟王八蛋，丫的！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都是些啥东西！”日子长了，也不是没人再议论，而是他不屑计较那些咸吃萝卜淡操心之人，也不用什么心安理得，而是“我行我素，随心所欲”。吃着野味，喝着小酒，心里念叨着“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言辞，越发安然自得，很是得意。每当这个时候，他会把肉骨头吸吮得“吱吱”作响，好不惬意。
　　 再后来，刁老板听说，在电视和微信朋友圈里也看到什么老鼠、竹鼠、果子狸、蝙蝠……之类野生动物，身上带有细菌、病毒。也知道很久以前欧洲曾经爆发的“黑死病”和元朝初年发生的“鼠疫”，据说都是老鼠传播；SARS病毒，据说是有人吃果子狸感染的；还有“艾滋病”，据说这种病毒最早是黑猩猩传播的。其他，还有“狂犬病”“出血热”等等，都是由动物身上的病毒感染引起的。虽然刁老板时不时会看到这些可怕的消息，但他还是存有侥幸心理，想着，这类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当然，他做菜也格外小心。
　　
　　 四
　　 裙子姐在他的影响下，也喜爱上山珍海味，尤其是稀奇古怪的东西。当然，是指“稀少稀奇”的野味。裙子姐的味蕾也算和他般配，但没有像他那样，什么都吃，她主要是爱钱。开始，她还会说，山鸡羽毛好看，也会说锦鸡像凤凰一样可爱。再后来，见刁老板宰杀得多了，便熟视无睹，见了果子狸和孔雀，也不觉得稀罕。她说，以前看到这些，还感到好看、漂亮，时间长了，司空见惯，它们的形象就变了，变成一张张，一叠叠花花绿绿的钞票，仅此而已。这个“仅此”二字便是裙子姐的变化，这个人就成一个“会活动的动物”而已。
　　 当然，裙子姐的胃口也不错，真是应了那句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杀猪的会翻肠子。她嫁给了“美食家”，吃几口有特色的菜，也是自然而然。她最爱的菜是“肉芽开花”和“财神出浴”。所谓的“肉芽开花”就是“油炸肉芽”，“财神出浴”其实就是“油焖鼠肉”。刁老板嫌“油炸肉芽”和“油焖鼠肉”不好听，不吉利，换了个好听的名字罢了。据裙子姐在外面说，丈夫做的“肉芽开花”最好吃了，蛋白质含量丰富，酥脆鲜香；“财神出浴”更是美味，肉质细腻，味道鲜美，是人间极品。她几乎每周都让刁老板给自己做一顿解解馋。
　　 这天是个周二的傍晚，天，已经黑透，客人渐渐少了，前台有服务员招呼着。在裙子姐的央求下，刁老板开始做“肉芽开花”和“财神出浴”。所谓的“肉芽开花”，其实就是油炸大蛆，只不过这种蛆不是平常所说的蛆虫，而是当地人用麸皮、红糖等在无菌室里饲养的那种，据说是鸡鸭的最爱，吃了产蛋量更高。
　　 三下五除二，“肉芽开花”散发着诱人的金色和香味，出锅装盘。做“财神出浴”的时候，刁老板更是大显身手。只见他从后厨侧面提来一只扁平肮脏、黑乎乎的粗铁丝笼子，里面十几只肥嘟嘟，圆滚滚，黑毛长尾，眼睛溜圆，正“吱吱”乱叫的大老鼠。好像知道自己大限已到，老鼠们极其烦躁地在里面惊慌乱窜。他熟练操起一把长柄铁夹子，用铁夹打开笼门，伸向里面，迅速夹出一只身体左右来回扭动，尾巴急促乱摆的大老鼠。那老鼠长长的黑毛，像绣花针一样根根竖起，溜圆的小眼睛泛着恐慌的幽光，浑身瑟瑟发抖。刁老板心里没有丝毫触动，只见他动作麻利，“噗通”一声，将老鼠扔进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上下翻滚的开水锅里。惊慌失措的肥老鼠一掉进开水锅，吓得赶紧往外逃窜。但是，哪里逃得过刁老板的快手？！他手里的铁夹子早已等在锅边，准确地将半死的老鼠夹起，扔到案板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头剁尾，灵活细白的手指提起刚断气的老鼠，从脖子起，“呲溜”一下撕掉鼠皮。即刻，一团拳头大、血淋淋的肉，被“咕咚”一声扔到案板上。这样剥了几只以后，开始开膛、破肚、去内脏……从那娴熟的动作看来，刁老板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只老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