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坐绿皮火车，还带点戏剧性。那是在三十年前，我在村子里住着，大刘过了正月，背着蛇皮袋装得行李，坐火车去别的城市打工。那年，他一杆子撩到吉林松原，一个叫四方坨子的地方修建公路。他这一走，就得一年。
　　 七月份时，大田里的玉米，长势良好。果园内的苹果，桃李压满枝头。谷子低着头，水稻弯着腰。两头杜洛克猪也是肥头大耳的。儿子放暑假，一直在婆婆那屋睡，有婆婆照顾，平时也不粘我。邻家二嫂，和我一起去河套洗衣服，她说，趁着农闲，你就到大刘那住一段日子。两地分居，时间久了，别出幺蛾子。二嫂话里有话，我相信大刘，他憨货一个，不会背叛我的。说归说，夜深人静，望着窗外的一弯象牙月，内心浮躁，不踏实。饭桌上，婆婆看出我的心思，催我去大刘工地，待几天。
　　 我烙了十几张葱花油饼，盛了一罐头瓶辣椒酱，一壶井水。叮嘱儿子，在家好好做作业，不要上荷塘玩。也没告诉大刘，那会子用的是诺基亚手机，不是智能手机。打个电话倒是可以，不想惊扰他。我一早背着沉甸甸的帆布包，简单梳洗一下。在村口坐客车，一个半小时，抵达盖县。在盖县火车站，买了开往吉林的火车票。
　　 初秋的早上，天气有点凉。停靠在盖县火车站的一辆绿皮火车，像一条溪流，卧在铁轨。候车室外，几棵粗壮的白杨，在秋风中摇晃着。一片一片叶子，离开枝头，随风落到地面。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埋怨自己没听婆婆的话，穿厚一些的衣服。好在，很快检票。随着人流，朝车厢走去。从没坐过火车，尴尬的事发生了，我找不到我的座位——硬座票，二车厢二十三号。我像一只迷路的小鹿，从一节车厢，挤到另一节车厢。因是学生暑假期间，人满为患。车厢甬道，所有空间都是人，遭得我一身臭汗，憋得上不来气。一名穿蓝制服的列车员，挤过来，我急忙问她，二车厢二十三号座位在哪？谢天谢地，这女的很负责任，前头带路，挤出一条豁口，帮我找到座位。我连声说，谢谢，谢谢你。上车就找座位，一共费了将近三十分钟。坐在位子上，我大喘气。当列火车的窗子，是不允许打开的。怕火车在行进途中，出现什么意外。实际上，就是防止人跳窗。我拧开壶盖，好一顿灌水。二十三号座位不在窗边，在通道。与我紧挨的是一个穿白色西服，扎着红花领带，蓝裤子，帅气的小伙子。我犯了花痴病，瞥一眼，又瞥一眼帅哥，咽了下口水。我听得到喉咙咕噜咕噜，吞口水的声音。他坐在很板正，看起来是军人出身。他盯着窗外，极速退去的田野，树木，村庄，河流。紧闭其口，我们素不相识，我没勇气搭讪。算了下时间，火车到吉林省城长春，也得夜里十点钟，十二个小时。就是说这十二小时，我都在火车上。但不知小伙在哪座城市，哪个站点下车。为打发旅途无聊时光，我主动和小伙子打招呼，问他去哪里，家在何处。他很有礼貌，嗓音富有磁性，很好听，像新闻联播里的播音员。他说，结束了探亲假，回吉林的部队，他是侦察兵。我对他肃然起敬，心里想，时光倒流回去，我二十岁，一定追求这个侦察兵！可惜，“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中午的时候，我拿出包里的葱花油饼、辣椒酱摆在桌板上，邀请兵弟弟一起吃。兵弟弟客套了一番，还是经不住葱花油饼、辣椒酱的烟火气诱惑。他呢？觉得吃我的不好意思，从他随身携带的军用包里，拿来两根大火腿。两个人，在轰隆隆、轰隆隆行驶的绿皮火车上，共进午餐。
　　 吃到一半的时候，车厢里一阵骚动，只听一个男人急吼吼的吆喝，闪开，都闪开。甬道歪歪扭扭，站着的人，被迫腾出一个空隙，那个男的带着哭腔喊，谁是医生，快，我老婆心脏病发作，再不就诊就没命了！
　　 我紧张得不行，长这么大没遇到这样场面，坐在我身边的兵弟弟，猛得站起来，回了句，让我来！我学过医。兵弟弟一闪身，飞奔到患者身旁，跪下来，给患者做心肺复苏，按压三十次，又进行人口呼吸。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般娴熟。也是上天眷顾，在兵弟弟的努力下，女人终于苏醒过来，在场的人舒了口气。女人流着泪，谢谢兵弟弟的救命之恩，兵弟弟摆摆手，悄悄回到座位上。
　　 火车继续行进。
　　 兵弟弟依在座背上，闭着眼，睡觉。车厢里，有的在翻阅报纸，读一本书。有的在咯吱咯吱吃小浣熊干脆面，有情侣在吃泡面，也有的脱了鞋，把一双脚搭在前边的椅子腿上。车厢内的空气，不流通。五味杂陈，我坐得腰酸背痛，脖颈硬。伸伸胳膊，扭扭脖子。也闭上眼，打个盹。包里带了一本读者杂志，我把杂志放桌板，枕着杂志，睡着了。醒来时，车窗外一团漆黑，天黑了，这途中，一个站点，一个站点的停车，来了一拨，又下去一拨。来来去去，车是大家共同的驿站，人的终点各不同。兵弟弟不晓得什么时候下车了，没有向我道别，就走了。他怎么不和我说再见，就不辞而别了？一听列车员喇叭里在喊才清楚，火车进了吉林境内。兵弟弟是到站了，再一琢磨，兵弟弟凭什么和我辞别？我们仅仅是过客。
　　 站台上的灯光，宁静中夹杂着一丝孤独，寂寥。那些行人，推着拉杆箱，背着行囊。神色匆匆，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心在那一刻，莫名的惆怅。人生何尝不是在坐火车？既然上了车，回头还有岸吗？我与兵弟弟，本来是来自不同轨道的星辰，偶尔的交集之后，各奔东西，就像兵弟弟。
　　 火车过了四平时，靠窗的位子，来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约莫有二百斤吨位。我赶紧站在甬道，让她进去。好家伙，她一腚坐下去，我的座椅也乱颤。天色已晚，车厢里的人，大部分进入睡眠状态。胖女人显然一点睡意没有，她打开布包，白赤赤的车灯下，我看不清她的布包什么颜色，粉的，黄的？一半粉色，一半黄色？她掏出一堆零食，放在桌板。开始咔嚓咔嚓，造！胃口极好，不出一小时，桌板堆着小山似的零食垃圾袋。她全然不顾我的感受，也不和我说话，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两个人的空间，被她占据大半，我只得把右腿放在甬道，半边身子支撑着在椅子上的力量，不然，就被挤掉地上。
　　 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她给谁打电话，嗓门很高，电话里脏话连篇，吵得前后左右的人，不得安宁。我咬着牙忍着，我不敢提出抗议，唯恐她大体格子，一巴掌拍扇我。我惯着她，有人却不惯着。前排的一个女孩，穿着时髦，一件米色风衣，紧身裤，她什么时候上来的，我没注意。胖女人的噪音，响了十几分钟后，女孩站起来，回头冲着胖女人厉声质问，你小点声不行吗？这是公共场所，你这么大声喧哗，太没素质！
　　 胖女人也火了，她撸起袖子，指着女孩的鼻子说，你算老几啊？来管我。管天管地，你没权管我吃喝拉撒，拉屎放屁。谁给你权利的？再说了，这是在火车上，我买了票的，也不是在你家。你小蹄子找抽！
　　 女孩也不甘示弱，买票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不顾别人感受？白活一大把年纪了！不懂得维护公共秩序。
　　 好多人也随声附和女孩，就是啊！一脸横肉，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把列车长找来评评理！无法无天了，国有国法，车有车规。胖女人说，天王老子来，也不能不让我吃东西，打电话吧？
　　 女孩说，你打电话，不能小点声吗？强词夺理。
　　 僵持了好长时间，列车长过来，安抚住胖女人和女孩，胖女人自知缺理，嘟嘟囔囔说，这在火车上，要是在平地，我撕烂你这个小蹄子。
　　 女孩杏眼怒睁，想站起来，被旁边座位的大哥按下去了。
　　 车厢，一片沉寂。只有轰隆隆，呜呜呜，咣嚓咣嚓咣嚓声，在原野咆哮，在暗夜嘶吼。
　　 十点十五分，绿皮火车到达长春，今晚去不了松原，只得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个小旅馆住下。
　　 第二天破晓，我买了到松原四方坨子的客车票，在车上吃了一张干巴巴的葱花油饼，八点左右，到了松原的四方坨子。
　　 大刘蒙在鼓里，找到他工地后，老板娘大春，带我去大刘工地，朝正在作业的工人嚎了一嗓子，大刘，刘师傅，你过来一下。
　　 大刘戴着红色安全帽，一身迷彩服工装，脚步踏踏过来了，在看到我那一瞬，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怎么来的？
　　 我拍了他的胸口，傻样吧，我飞来的，坐火车呗。
　　 大刘如梦方醒，一把抱起我，在地上转圈圈。工人们和大春都笑了。
　　 大刘在一农家租了一间房子，白天他上班，房东的丫头，领我到处逛。松原大片大片的土地，属于平原。向日葵地一眼望不到边，泥房子，外观不好看，保暖。冬天很暖和，这里的人，一年四季饭桌上少不了腌渍白蒜，还有一个显著特点，松原的蚊子，不，叫小咬，叮人一口，指甲盖大包包，钻心刺挠，小咬叮你，也不吱声，偷偷摸摸的，叮完了，大摇大摆飞走。我在大刘这住了十五天，老家那边来电话，让我回去收秋，谷子熟了，不割回家，抗不了麻雀糟蹋。工程已接近尾声，大刘索性辞工，我们打道回府，坐绿皮火车，有大刘在，我排除了第一次坐绿皮火车的恐慌与寂寞，返回村子。
　　 我住进滨海城后，滨海城建了自己的火车站，周末的时候，我步行三里地，去火车站逗留一上午，或者一下午。坐在樱花树下，手机打一篇文章，投出去。有时，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坐在铁轨边，好半天好半天，看一列绿皮火车，咕咚咚，呜呜呜，进站，停泊。然后，再出发。看一树樱花，一瓣一瓣的落。
　　 滨海城有了火车站，坐火车去大连，咣当咣当，三小时就到了。在欣赏旅途风景的同时，心境也很坦然，舒畅。毕竟，滨海城有了自己的火车站，不用到其他城市坐火车远行。家门口的火车站，想什么时候坐，就什么时候坐。几年后，绿皮火车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滨海城火车站，也冷清起来。几天几天的不来一列火车，在火车站对面，新崛起了一个高铁站，高铁，快客，拼的是速度，是时间。绿皮火车一小时到的地方，快客二十分钟就到。现代人的快节奏生活，不容许拖沓，所以，大多数人选择坐高铁，快客。绿皮火车时代成为过去式。
　　 我是个喜欢怀旧的人，经常在火车站台，在茫茫人海中，期待与当年那个兵弟弟重逢。人有了某种希望，就会努力去争取，千帆过尽，诚然只是奢望，那又如何？
　　 风停了，一列绿皮火车，呜呜呜，咔嚓咔嚓，咣啷咣啷从我的记忆里，缓慢开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