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石头的风度(散文)
石头,无论大小,高矮胖瘦,或者美丑,都是沉甸甸的。有分量,有气质,有风度。一块石头,落在何处,掷地有声,不会无声无息。石头,从山里被挖掘出来,经过一把锤子,一条钢钳打磨,有棱有角,几何图形,抑或四四方方,长短均匀。堆成一垛,坐在那儿,等着一辆车,马车,四轮车,货车,均可以。上了车之后,嫁到不同的地域,在村庄的被砌成一堵墙,一个羊圈,鸡窝,猪槽子。一块一块,瓦刀抻平,垒一栋房子。进城的石头,非同一般。必须严格筛选,反复打磨。做为装饰品,具有一定的观赏价值,涂了漆,着了色。出现在码头,机关单位,酒店门口;公园一隅,风景区,也有的被雕塑为某一位历史人物,站在长长的海岸线,城市的南北大门。标志性建筑,让一茬一茬的人,来瞻仰,敬拜,悼念。
我认识的一块石头,它不仅仅是石头。在辽阔的村庄,石头是挑着大梁的,盖一所房子,修一处院子,牛马驴睡觉的厩,统统是石头的功劳。春天的时候,泥土苏醒了,阳光明媚。父亲看了看去年被雨水推倒的西墙,横起一根枣木扁担,担来黄泥,放水和泥,搅拌均匀。撒一捧切碎的稻草,补墙,石头呢?在父亲的手中,听话顺服,不言不语,指哪打哪,不叛逆,落下,就是一生。即便有一天,坍塌了,变作废墟。石头仍不改初衷,持守着坚韧,刚烈的本性,泊在大地之上。
多年前,祖父和三四个老人,在日头升三杆子那阵,背着手,到生产队门前,坐在一堵石头墙底,晒暖儿。我搬只小板凳,和祖父们一起,坐着。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交流。太阳一天一天升起又落下,祖父也一天一天老去,石头墙沉默着,坐禅。安详地看着祖父们,头上下了一场一场雪。一个一个,割谷子似的,被村庄收走。我记得,冬天很冷。出一口气也挂霜花,日头像腌渍的鸭蛋黄,黄彤彤,水盈盈的。祖父这会子将手插在棉袄兜里,在石头墙下,一坐一上午,一坐日落西山。有时什么也不说,眼巴巴瞅着,街上一辆车,几匹马,几头牛,几只猫,几条狗,来来去去。瞅着竹篱茅舍上空,炊烟袅袅,鸡鸣狗吠,辘轳汲水的吱吱嘎嘎,院墙里,谁家女人的泼骂,小孩的哭叫。祖父,喊我回家。夕阳把人的影子拉长,再拉长。夜,咕咚,就落下来。那堵墙,在梦里呈现好几次。尤其是斑驳陆离的石头,人走着走着,不是去了远方,留下的最终被一座小房子永久收留。人,活不过一块石头。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它的寿命也比人长。就比如祖父晒暖的那堵墙,生产队解体后,一排瓦房还在,院内的桃树,一年又一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祖父睡在山坡上,很多年。我像一棵树枝,嫁接到城市后,回老家探望父母。生产队的一排瓦房尚健在,墙也在,祖父却早已不在人间。每次回去,途径那爿房子,那堵墙,我必停下来,沉思一阵,缅怀一阵。那些已然走远的人事物,不免,也左右我前半生,后半生唯有回忆。
人对石头,各有各的见解与认知。在父亲看来,任何一块石头,皆有它存在的合理性。你请它坐在院子里,扣一只铁通,空坛子,抑或一件农具。腌酸菜,咸菜的泥瓦缸、坛子、罐子,离不开一块石头压实,人累了,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歇脚,看看云,看看一朵花绽放的细节。
父亲犁地,把捡出来的石头,归拢在一块。修墙的时候,这石头就排上用场。令其成为垫脚石,大石头踩着小石头的项背,一步一步朝高处攀登。反正,父亲是不浪费一块石头的。在父亲眼里,所有的石头,和粮食不差上下,值得珍惜,宝贵。我家盖过三次房子,基本是祖父,父亲母亲,在山上一锤子一锤子,砸出来。赶马车拉回来,然后,一家人齐上阵,慢慢地垒起一座房子。我们几代人对石头感情深厚,后来,我住进城市的鸟笼,远离石头、水泥、混凝土、钢筋结构的楼房,给我的印象不坚固,不踏实。它没有石头垒的房子,踏实,厚重。充满烟火气息,总感到轻浮,不沉着,柔软无骨,说不准哪一天,哪一颗,几级风就卷走房子。我时不时的,借休息日,在城市的公园,广场找一块大一些的石头,坐下来,把内心的兵荒马乱,沉淀沉淀。理一理思绪,和石头深度交流一番。说一说目前,我所处的环境,谈一谈人和人之间的风云变幻,复杂性。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流两行泪。哭一哭,也就释然许多。我不是圣人,在某种程度上,算得上是鸟人,不是遛鸟的鸟,而是啥也不是的鸟。工作没起色,文学也是一个混混。根本没法和一块石头相提并论,看吧,住在城市的石头,不管摆置在哪里,不争不抢,不动声色,具有大将的风度和气场。
石头,到了城市,没什么用武之地。不过是被雕刻成山水虫鸟画面,展览,或者出售。当然,价格不菲。石头的原乡在村庄,在山谷沟壑。大多的石头,一出生,按照它的形象,走不出村子。在山岗,在堤坝,在田间,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石头,不择气候,不择环境,不择土壤,拿得起,放不下。石头硬生生活成一尊佛,有着英雄的骨头和气节,石头是一个村庄的身体,石头家族形成一条路,一堵墙,一幢房舍。石头是一个村庄的命脉,肋骨。石头走过千山万水,在一个地方待久了,那里成了石头的故乡。人和石头是有区别的,人七情六欲,不择手段,追逐名利,苟且偷生。石头则不然,石头没有情感,没有欲望,活得大义凛然,大气磅礴。至少,我做不到石头的境界,横刀立马,力挽狂澜。能让人记得石头的伟岸和尊贵的不少,石桥,石磨,石碾,石狮子,石象,石阶;石棺,石碑,大理石地板等。随着石匠的远去,石头制作的物什,也稀少起来。
我有个日报记者朋友,他平时就喜欢收集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石头,放在他的书房壁橱里。退休后,他更是放开手脚,开房车与妻子游遍国内的名山大川,所到之处,都要弯下腰,去翻捡,鉴赏山峰,河流,古道,海岸上的石头,遇到美丽花纹和图案的石头,收藏带走。回到家后,他将石头分门别类。贴上标签,运用他的绘画天赋,给石头画画。我去拜访他,一进他家客厅,就看到一个摆放石头的玻璃柜子,石头上画着高山流水,鲜花鸟兽。一块普通的石头,被他精雕细琢后,成为一件艺术品。我看得目不转睛,很精致的石头画。张嘴要,不好。人家不给的话,好没面子。就小心翼翼问,一幅石头画,多少人民币。他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说,你喜欢,我赠送你一幅。那天中午,在他家,他亲自下厨。炒了四个菜,烫了一壶老酒。我俩抿了一杯,又一杯。我是微醉,他因为高兴,贪了一杯。醉醺醺的,但不忘,我临走时,把一幅画有玫瑰花,宁谧的湖泊,石头画送我。
我如获至宝,想来自己这大半生,也爱石头,希望像石头一样的性格。坚贞不屈,认准的目标,勇往直前去努力。
又逢周末,记者朋友打电话,约我还有两个文学界老师,驾车到桂云花乡,蛤蜊河,捡石头。那条河流,至今没被污染。水质纯粹,干净,人畜无害。河道内遍布着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鹅卵石。我如约而至,怎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抵达蛤蜊河后,已是上午九点左右。秋后的太阳,热情似火。我来不及脱鞋,只把外套和牛仔裤脱了,穿着紧身裤下河。不知为什么,我看哪块鹅卵石都漂亮,都爱不释手。捡了一兜子,猫着腰,上了岸。记者朋友批评我,啥都捡。一大堆鹅卵石,被他一顿扒拉,三下五除二,就剩那么可怜巴巴几块。
在桂云花,记者朋友的父母家,吃了午饭。小鸡炖蘑菇,绒山羊汤,玉米叉子。小憩了一会儿,我带着淘汰优劣后的几块鹅卵石,一包圆枣,回到城里。我收藏这七块鹅卵石,它们颜色各异,赤橙黄绿青蓝紫。我将其请到我的电脑桌上,写小说的时候,思路短板,就看一看这几块石头。灵感随着石头美丽的纹路,升腾,燃烧起来。这些石头,它能够引我走入神秘的蛤蜊河,走入一个一个古老,满身都是故事的村庄。我眼前的石头,一会儿是一匹一匹骏马,一会儿是一朵一朵洁白的云;一会儿是一条一条奔腾不息的小溪,一会儿是一道一道高高的飞瀑,一会儿是我放荡不羁的前半生,一会儿又是我枯藤老树昏鸦的后半辈子。
我决定,在我有限的,狭小的房间里,给石头一个安放的地方。让这一块一块来自村庄,河流的石头,陪伴我余下的日子。在夜阑人静的时刻,沿着石头的脉络,回到村庄,回到父亲母亲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