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亮回到出租屋，晨曦已初现。
　　 鞭炮声此起彼伏，早起的人们在争先恐后地喜迎新春。
　　 许亮的胃里空空如也，他又冷又饿，不停地发抖。但这些与困倦比起来却不算什么，他睁不开眼皮，脑袋重得像座山。
　　 这是他第四年没回家过年了，他主动要求春节加班，只有加班带来的忙碌，才能让他忘记过去，从郁闷中暂时解脱。
　　 若回家，父母会问那件事，爷奶会问那件事，七大姑八大姨会问那件事，何等无聊？那件事是他心里的疤——哦，不，疤是伤口愈合后的产物，而他心里的伤口依然在滴血，离愈合还差十万八千里呢，人们的每一次询问，都在扯动那滴血的回忆，他的每一次回答更是在撕裂那血淋淋的创伤。
　　 他现在迫切想睡觉，可沉重的脑袋刚一碰枕头，就像进入了时光隧道，不能自已地忆起那件事的一幕幕、一程程、一串串……既五彩缤纷，又阴云密布。他知道困倦一直抵不过那件事的刺激——哎，又不能入睡了。
　　 他下意识地从床头柜里摸出二两一瓶的老烧酒，咕嘟咕嘟一口闷，接着干咳了几声。
　　 其实，他是个闻酒就醉的人，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滴酒不沾。这几年为了治失眠，他看了很多中西医，都没用，医生们的告诫他都能背诵了，若让他去当治疗失眠的专家，他觉得自己一定绰绰有余，坐着不动就能给患者开几十个方子。在和失眠的无数次战斗失败后，无可奈何的他最后找到自己最忌惮的酒精，大胆尝试后发现治疗失眠效果不错，什么举杯消愁愁更愁，真是胡扯，这东西能让他酣畅淋漓地睡去，甚而连梦境都没有，能不是好东西？一开始他喝半两就能入眠，一年后需一两，两年后需一两半，现在需二两了。他不知道今后会不会继续增加量，不过，他管不了今后，只顾眼前。
　　
　　 二
　　 大年初一的太阳在炮仗的硝烟中懒懒升起，窗外那棵腊梅的影子爬上了挂满灰尘的旧窗帘。大杂院里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吵醒了许亮，他揉揉眼，想继续没有睡好的觉。可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他又在循环往复地想那件事。若想重新入睡，只能故伎重演——再灌二两。
　　 他还有理性，不想故伎重演，便选择起床。
　　 所有的小吃铺都歇业了，谁不过年呢？他只能自己做饭。
　　 走进厨房，灶台上布满灰尘，墙角尽是横七竖八的蛛网。自从她离开之后，厨房就歇业了，只有到春节时许亮才不得不重启，但春节一过，厨房再次歇业。
　　 许亮洗刷着一切，它们以前每天都被她洗得干干净净。那把刀已经生锈，以前则光洁闪亮。切菜板上留下无数条纵横交错的刀痕，那每一条都是她辛勤劳作的见证，特别是春节期间，她剁馅时的脆响犹如韵味十足的打击乐，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他的耳畔又响起那熟悉的韵律，仿佛她还在那里挥舞着手臂，他也忙不迭地打下手——剥葱、洗姜、捣蒜……偶尔还趁她不注意，倏地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一口，出租屋里便传出她咯咯咯的笑声，接着是一句“坏蛋，大坏蛋！”
　　 许亮吃过饭，把碗狠狠地蹾在灶台上，碗里的残汤溅了他一脸。他愤然骂道，这个可恶的女人走了，滚得越远越好，我永远不想再见到她。
　　 许亮在房间里兜着圈子，瞥见梳妆台上笔筒里的那只眉笔，疾步走过去，把它抽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再踏上一只脚，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可恶的女人走了，滚得越远越好，我永远不想见到她那张虚伪的脸。
　　 停一会，许亮平复了许多，又把眉笔捡回来，擦去上面的灰土，小心翼翼地插回笔筒。
　　 他记不得摔了多少次，捡回多少次。
　　 许亮点了一支烟，氤氲的烟气很快就充斥了小客厅。他不会吸烟，强吸一口，被呛得剧烈咳嗽，窗帘上的陈灰似乎都被震得簌簌下落。可他还是要点燃它，看着它慢慢化成惨白的柱状灰烬，手使劲一抖，那灰烬从空中跌落，摔得粉身碎骨。他露出狞笑，畅快且幽愤地说，这个可恶的女人走了，滚得越远越好，我永远不想见到她那张死乞白赖的媚脸。
　　 小屋内的烟气越来越浓，紧闭的门窗把浊气凝滞了，任何活着的动物都闷得喘不过气来。
　　 许亮走出屋，大杂院里的孩子们在蹦蹦跳跳，他们的欢声笑语荡向四面八方，让新春的喜庆插上了。许亮没有理会那一张张笑靥如花的脸，只瞥那棵腊梅，它精瘦的枝丫上隐着几朵零星的小花，既孱弱又孤独。它是他买来栽在临窗的塑料桶里的，因为她喜欢梅花的寒香，喜欢在漫天飞雪时欣赏冬梅的孤傲，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就是梅，她曾经写过一篇散文《咏梅》，得了全市作文竞赛一等奖，她的同学都叫她梅花仙子，他也天天叫她梅妞。可是现在他想把它连根拔掉，扔到院墙外，让它暴尸街头。不过，他还是手下留情，只狠狠地踢了桶一脚，愤愤嘀咕道，这个可恶的女人走了，滚得越远越好，我永远不想见到她卑贱的身影。
　　 许亮下午才有班，上午休息。大杂院内叽叽喳喳的欢笑不仅没有给他欢喜，反而使他心烦更甚，他知道这里的热闹不属于自己，春天是他们的，他还在寒冬里踟蹰。于是，他逃出大院，去寻觅属于自己的静土。
　　 寒风嗖嗖，他裹紧大衣，竖起衣领，漫无目标地往前晃悠。
　　 一抬头，到了杨记小吃铺，铺门上了锁。许亮伫立在门前，门上左右各贴一个大大的福字，透过红纸上的福字，他的眼睛恍然看到——那大门依然敞开，食客熙熙攘攘，老杨还在腾腾热气里吆喝着：“小笼包、胡辣汤、炸鸡腿……香得喷鼻，甜得爽口，酥得脆嘣……”他拽着她的手往里挤，找一个拐角坐下，叫服务员上她最喜欢吃的蒸饺，最爱喝的胡辣汤，最乐嚼的炸鸡腿……他帮她剥咸鸭蛋，她喜欢吃油滴滴的蛋黄，剩下的蛋白归他。她噎得直瞪眼，他赶紧给她拍后背，并递去热豆浆，叫她快喝一口，顺顺，还逗趣道，你这个祝英台要是噎死了，我这个梁山伯活着还有啥意义呢？她瞪着他，给他一拳，嗔怪道，你是个笨蛋、混蛋加坏蛋……
　　 一阵寒风吹来，福字没有粘牢的边角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恍然的许亮回过神来，瞪着门上的福字，从牙缝里蹦出，这个可恶的女人走了，滚得越远越好，我永远不想见到这个冷血动物。
　　 许亮裹紧大衣，继续往前晃悠，不自觉进入公园，里面除了他没有人影。背阴的冬青上残留着酷霜，向阳的则泛着荧荧绿光，在清冷的氛围中，绿光是那样的青亮和俏皮，还透着些许的无畏和勇敢。她仿佛还伴在他身旁，满心欢喜地蹲下去，抚慰那一片片翠绿，有时还偷偷摘一片，夹在书页中。冬青的旁边是一排排石的或木的座椅，无数个傍晚，他们都会在这里溜达，夏天他和她喜欢坐石的，图个清凉，冬天则喜欢坐木的，求个暖和。他们半依半偎在一起，漫谈琼瑶小说的情爱，啰嗦工作中的趣事，八卦社会上无尽的八卦，也嘀咕明天的柴米油盐……可现在，冬青孤独地长在僵土里，座椅寂寞地立在寒风中。他抚着冰凉的椅背，茫然地看着空旷的周围，大衣敞开了怀，寒风透过椅背的缝隙，丝丝缕缕地吹进怀里。他打个寒噤，收回视线，眼前的冬青仿佛一下子乌紫了，像窒息病人的脸，温馨的座椅也腐朽了，似洪流中即将倾坍的泥墙。但并没有人来拯救那病人，扶持那泥墙。
　　 许亮拍着椅背，冷着脸骂道，这个可恶的女人走了，滚得越远越好，我永远不想再见到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
　　 冽风嗖嗖，没有行人从许亮身边走过，只有他和自己的影子在徘徊。公园里那个清洁工走过来，她今天还在工作，向许亮笑了笑，道一声新年好。这让许亮不舒服，他不想搭理任何人，他只想在寂寞中品味寂寞。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应三个字——新年好。只是每个字都生冷得没有温度。然后，他怒目而视着垃圾桶，怒气冲天道，这个可恶的女人走了，滚得越远越好，我永远不想见到这个比垃圾桶还脏的女人！
　　 清洁工呆呆地看着他，莫名其妙。
　　 下午，许亮上班了，忙碌中忘记了上午的一切。
　　
　　 三
　　 许亮和她是同乡，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同班同学，大学也是，真巧——哦，不，也许他们是心有灵犀，或有意为之。她文静好学，贤淑大方。他腼腆执着，富有理想。他们不自觉地走到了一块，自然得就像四季的交替，就像春芽的萌发，就像风雨后的朝阳被水雾折成了彩虹。
　　 他们毕业后留在了这座城市，他默默地发誓要好好打拼，给她幸福，呵护她一辈子。她自然洞悉他内心的一切，要依偎他一辈子。当然，她也清晰地知道，他这个来自大山里的憨小伙并不是大山，但她就喜欢他这棵岩缝里迸出的小青松——翠绿、坚定、执着，稳固、抗争、倔强。他们没有山盟海誓，但他们的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志同道合，让那花前月下的盟誓显得浮华、无聊和累赘。
　　 他们准备结婚了，可许许多多人劝他们再等等，多创造点条件，让结婚这件人生大事显得更得体、温馨、喜庆，也更稳健、踏实、厚重。
　　 她迟疑了一下，勉强答应了。那条件一开始是一件，他通过努力，慢慢接近了。可条件在新的温床上又滋生出两件，三件，最后是五花八门的好多件。她开始觉得麻烦，可慢慢地也就默许了。而他觉得她默许的条件无可厚非，他要努力去实现条件，那是一个男人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于是，在久久为功的拼搏之后，他完成了第一件，完成了第二件，继续努力去完成第三件。
　　 他昂起头，跟她说，相信我，你等着。
　　 她莞尔一笑，坚定地点点头。
　　 他勤奋得像高考前的冲刺。可，不断加码的条件让他越来越力不从心，最终，他只能望洋兴叹，慢慢低下头。是啊，岩缝里迸出的小青松，瘦小、低矮、孱弱，怎么能撑起如山的负荷呢？
　　 她笑盈盈地说，我等着。
　　 可是，一年又一年，等待没有尽头。终于有一年，在梧桐的黄叶全部凋零之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曾经的莞尔一笑变成了泪流满面。
　　 当然，他事前能够感觉到那些本不是出自她内心的条件，渐渐地演变成了她内心的真实渴求——她等待的耐心越来越弱。他还强烈地感觉到她对门前那棵瘦弱的腊梅越来越不屑一顾，他知道她喜欢大别墅宽敞庭院里那些健硕的奇花异草，可他不能把窗前的瘦梅养得健硕，更没有能力把它挪到宽宅大院里，因为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没有寸土属于他，它只能囿于这逼仄的大杂院里，借着临时租借的房檐苟且地活在一只废弃的塑料桶里。
　　 终于有一天，他们把积累的琐碎攒成一个氢气球，由瞬间擦出的火花引爆——电光火石之后，以她毅然决然地离去而结束。
　　 许亮心里沉沉的爱被那天的火焰烧尽了，腾出来的地方立刻塞满了仇恨。只要思维闲暇下来，他就不停地诅咒这个背叛者，期望她被人蹂躏，被人抛弃，得绝症痛不欲生，遭不测一命呜呼……
　　 他没有逃脱因爱生恨的怪圈，他原来以为自己的灵魂高洁，不曾想竟然陡然变得庸俗不堪。可他情愿滑入庸俗的境地，也要诅咒这个背信弃义的女人，以获得瞬间的快慰。
　　 每一次诅咒之后，他都向自己再次确信：自己是一个有骨气的青松，绝不稀罕这个寡廉鲜耻的女人！只有这样的确信被再一次重申之后，他才能稍微平复沸腾的心绪，短暂忘却刻骨铭心的过去，继续工作。
　　 许亮明白自己的生活只有两件事：诅咒后努力工作，努力工作后继续诅咒。
　　 这是人的生活吗？他常常反问自己。
　　
　　 四
　　 许亮坐在餐馆二楼靠拐角的单桌旁，那里尽管有点暗，但是能够透过窗子看到对面工厂的大门，看到从大门进进出出的行人。
　　 他原来并不喜欢到这地方吃饭，这里比小吃铺贵多了。可这段时间，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来光顾，并坐在那个有点暗、顾客不喜欢的单桌旁。
　　 稀稀拉拉来了几个食客，多半是对面厂里的白领，蓝领一般在楼下的小吃铺里凑合。许亮是啥领呢？他自己不能判断，不过，他觉得经过十年的不懈努力，自己现在应该是半蓝半白吧，在这地方吃饭也算基本符合身份——不惧多花点小钱。但他每次都是最低消费者，一瓶啤酒，一碟素拼，不要主食，但离开时从楼下的小吃铺里买一个热烧饼，边走便吃。
　　 一胖一瘦的两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们要了四菜两汤，两瓶白酒，一箱啤酒。
　　 够奢侈的。许亮瞥了他们一眼。
　　 瘦子说，大哥，今天是你升车间主任的大喜日子，小弟我向你道贺。
　　 胖子答，自家兄弟不言贺，喝酒只图痛快。
　　 是，哥，可，今天痛快事还有一件。
　　 啥？
　　 听说，那个女人回来了——她被富二代甩了，寻死觅活地闹过，还服了毒，差点丢了小命。大快人心吧？
　　 哦，是个痛快事。来，为这个被甩的女人干杯！
　　 哥，想当初，她要是跟了你，现在不就享福了吗？嗐，攀高枝，摔下来，脸肿得比屁股还大呢。
　　 想当年，你哥我恋她几年，如痴如醉，可她不睨我。没想到她也有今天，哈哈哈，来，为这个脸比屁股大的女人干杯！
　　 那女人是净身出户，瞎陪人家睡几年，红颜已衰，咳，亏大了。
　　 活该啊。哈哈哈，来，为这个亏大了的女人干杯！
　　 哥，这女人和富二代打过官司，还上了新闻，结果败诉，出了大洋相。
　　 要是解放前，就该把这骚货卖到窑子里，才解恨。来，兄弟，为她的败诉再干杯！
　　 哥说得对，这女人没情没义，只能当婊子，让万人睡。
　　 许亮清晰地听着他们的叙谈，充满同感，心里嘀咕，这个可恶的女人罪有应得，要是我碰见她也要唾几口，拧几把，再踏上一只脚，碾死她。
　　 嘿嘿，她现在生不如死。兄弟，来，为这个活死人干杯！
　　 干！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听说这女人和初恋是同乡、同学，青梅竹马，都要谈婚论嫁了，结果还是背叛了人家。为啥？
　　 嗯——她一定是婊子养的，水性杨花、追名逐利是她的本性呗。哈哈哈，来，为这个婊子养的干杯！
　　 哥，你说这骚女人要是回到初恋身边，人家还要她妈？
　　 许亮听后，心里恨恨地想，当然不要！这还用问吗？谁稀罕水性杨花的骚货？
　　 不会，绝对不会。你想，一双破鞋，破得连边都烂了，谁稀罕？你要吗，兄弟？原来号称一枝梅，现在就是狗尾草，那小子——听说是个姓许的白面书生，一定恨她入骨呢，还稀罕她？哈哈哈，来，为这个狗尾草干杯！
　　 哥高见。不过，嘿嘿嘿，小弟我愿意要，我这身份贱，就欢喜破鞋，不磨脚，舒坦呢。狗尾草插在我这牛粪上，合适。哥，要不，你给我说合说合，看那破鞋愿意套我脚不？能为这个寂寞的破鞋解决饥渴，也是我积善成德啊，哈哈哈，积善成德……
　　 哟，兄弟，你还好这口？那——行，瞧你这馋嘴样，大哥我一定努力。
　　 好，多谢大哥，来，我敬你。
　　 许亮听着听着，涨红了脸，仰头喝完瓶里的啤酒，又吞下最后一片黄瓜，右手握着瓶子，左手操起盘子，拔地而起，瓶子飞向那大哥，盘子掷向那小弟。
　　 大哥头破血流，小弟嘴角挂彩。
　　 胖子、瘦子仓促应战，三个男人战成一团。许亮尽管个小，势单，可他勇猛顽强，并不吃亏。
　　 老板叫来警察。
　　 警察问许亮：你为什么打人？
　　 他们侮辱我——我恋人！
　　 你恋人是谁？
　　 对面厂里的韩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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