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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黄溪往事(散文)


作者:乔个休 秀才,1322.8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101发表时间:2023-09-27 12:55:24

人的脑子,是个很有趣的器官,经常会在不同时空左右横跳。今天下午支部开欢送会,送一位老同事退休,我喝了一杯拿铁。一直熬到深夜,眼睛还在骨碌碌转,醒着醒着,忽然闪回三十年前,想起当时一件往事。那时我还在一家小报社上班。完成写稿任务后,无所事事的三五个记者,聚集在我们办公室聊天。这里风水比较好,后来他们都事业有成,分别成为市艺术摄影家协会主席,作家协会主席,大学教授,这个大学教授前天还当了亚运会火炬手,还有一个当了报社工会主席,开个视频号,走走拍拍。
   隔壁的老白看我们说得热闹,凑过来问我:“我的老家黄溪,发生过一件古怪的事,你有没有兴趣?”我们五个正聊得兴奋,我就随口打趣他:“有没有兴趣,你讲清楚后才能判断。”他说:“在五百多米高的山上,有个黄老头,做了许多荒唐事。这是我做县广播站记者时,妇联的通讯员告诉我的。但在县里时,肯定报不了。到这里,看你喜欢写大块文字,就又想起这事来。这个题材如果能发出来,肯定很有轰动效应,你懂的。”
   这简单的三个字,勾起我强烈的求知欲。听了他的介绍后,我决定跟他一起下乡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挖出一个热闹的题材。当时的人都相对单纯,一门心思,想着做事业。边上的几个同事,听了以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在县里报不了,在市报里也同样报不了,基本上会是白跑一趟。没必要做无用功。但我有时候比较固执,碰到这种题材的时候不多,再怎么我也得努力一把,万一能发出来呢,看怎么写。
   大部分时间里,我一直在市区兜兜转转。县里有合适题材时,我再跑下去。同事会把听到的看到的,可以写成特写稿的题材,推荐给我。现在回头想想,我很感谢他们,当时是不是该把他们姓名署上去。我的脑筋比较简单,一直后知后觉,三十年后才想到这一点,反应弧也太长了。他们不说,我就不会想到。而且到现在还觉得,是不是看我写大稿顺手,所以他们特别支持我的工作。大家都做任务分,就像荒年出世的人,饥不择食,哪里有可能送分给别人。每个月的分数,是压在记者头上的沉重负担。都要养家糊口,一个月才拿三百元工资,大家生活普遍捉襟见肘。
   当时还发生过一件事。我发了一版报道西水东引的稿件后,隔壁一位时政记者过来哭鼻子,说:“我和陈市长张书记都说过了,明天我有一个西水东引大特写出来。结果文章印出来,作者不是我,在领导面前丢脸了。”你自己有没有写,你自己不清楚吗?我听了很惶恐,表示自己不了解此事,其实心里也很无语。二十多年以后,一位校长儿子结婚,她端着酒杯摇摇摆摆迈过来,一桌一桌打通关,一路敬到我们桌前。我们桌子上十个人,她光敬了九个人,就扬长而去,眼角都不瞟我一眼,把我晾在一边。
   虽然我不在乎她有没有敬我,她敬我,我也不会胖一斤,胖起来还得刻苦锻炼,才能减下去。但我心里感觉到,她对我的抱怨,这么多年还没有消减。我只是头脑简单,人并不傻。孔夫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此话于此得以印证。其实你心里想要什么,你就说出来嘛,你不说,谁知道你要什么呢。
   我知道她记仇,但我也无可奈何,一是我不知道她和市领导说过这事,二是她事先没和我提过一句,我又不是先知先觉。如果她提前和我说了,我说不定会把她的名字加进去。不过,同事之间竞争激烈,我最多也是把她的名字,加到文章过渡里去。或者像《南方周末》一样,在文章后面附上:“感谢某某对本文有所贡献”。想出这个金点子的南周编辑,一定苦任务分久矣。这两个办法,本地报社都没用过。
   我没有分到线。考试进去时,分到时政部,培训半个月后,划到了社会部。这消息,是报社多少周年纪念版上,读到领导的文章后我才知道。也许是看我的行文风格,更适合去社会部。但我想,说不定我在时政部,也能开发出时政报道能力呢。
   我的写作风格,一直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很少再写同系统的题材。真正下乡的机会也很少,除非碰到能成稿的大题材。这次下乡为什么印象特别深刻,一是头一次坐耕耘机代步,二是头一次在溪里洗澡,三是此事实在荒诞至极。
   我请示社会部主任。她沉吟许久,说:“不知道真实情况如何,去了解一下也行。看你怎么写,但我估计,发表的可能性很小。”
   我们踌躇了很久,还是决定起身去采访。从报社出发到码头,坐轮渡到隔壁县埠头。这是个山区县,还没摘下贫困帽。我们渡过横江,坐在耕耘机车斗上,摇摇晃晃进山去。七八月份,山里空气还很燥热。耕耘机一路哒哒开着,乡村公路尘土飞扬,估计到目的地,我们都会蓬头垢面。年轻驾驶员是个愣的,不管路面是坎还是坑,直统统冲将过去,车斗里的我们,同步一弹一弹蹦上去,如果手没紧抓栏板,估计整个人都会蹦出去。
   老白有下乡经验,早早带了一块大围巾,把自己连头带脸蒙起来。他事先没和我说一声。面对蒙面大盗,我无言以对。也怪我没有经验。幸而,沿途风景还值得一看,倒不是特别难受。看腻风景,再没有新鲜感后,旅途就显得枯燥起来。
   我没戴手表的习惯,不知耕耘机蹦了多久。在太阳底下暴晒,头上没有遮盖物,有时我就把包顶在头顶,累了再放下来。耕耘机哒哒哒,吵得我头痛。午睡惯性让我迷迷糊糊,耕耘机蹦过大坑时,我又在朦胧中弹跳上去。耕耘机终于吭哧一声停下来。周围非常安静,耳朵忽然清净,就连钢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老白解下头巾放到包里,看我睡得一塌糊涂,一下子吓醒过来,打量四周茫然无知,他小模小样的五官,笑得皱到一团,笑话我:“你口水都睡出来了。”当时都没什么营养,大家面黄肌瘦,我看不见自己的尴尬,但好斗潜质雄风犹在,回敬他:“你笑起来,就像个晒干的橘皮。”他冷不防,一下子无法回敬。
   闻着空气中复杂的味道,我们顶着太阳,走进乡政府院子。这是常见的那种乡政府建筑,门楣上,塑着一颗五角星,周围是表示金光闪闪的黄色条纹。门口挂着五六块牌子,油漆已被太阳晒得焦裂。大门里边是条走廊,两边分列十几个办公室,门上各钉一块牌子。老白在县里跑了十年新闻,对环境相当熟悉。有自己的根据地真好,没题材可写时,上自留地扒拉扒拉,就可以扒拉出土豆或玉米。很羡慕这样的状态。我跑去墙角水龙头前,猫儿洗脸一样洗了一把。老白敲开一间办公室的门,一个中年人正趴在桌子上睡觉。他被吵醒后,抬起头来,睡眼惺忪,揉揉眼,老白向两边分头介绍:“这是乡里黄书记,也是我的同学,我现在去市报工作了。这是我新同事,老乔,乔个休。”
   “我听同学说起你了。都还顺利吧?组织关系迁过去了?”黄书记眼白比较黄,我估计他肝胆有些问题,平时应该也是“酒精”考验的同志。午睡被老白打搅,他心情不是特别爽,没太大笑容,站起来和老白轻捏一下手指头。我举起手,表示手上有水,我们各自缩回手。他示意我们坐下,走到门边探出头,烟嗓子冲走廊吼一声,让办事员泡两杯茶来,坐到办公桌前,喝口茶,递出烟来,问老白:“今天过来,是做什么事嘛?”老白摇手谢绝了烟,双手压到大腿下,笑嘻嘻地:“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过来看看你。”黄书记淡淡嘿一声,大家又沉默下来。坐一会儿,他说:“还没吃吧?去食堂,过来晚了,不知道还有没有菜。”老白站起来:“没关系,对付一口就行。”书记似笑非笑,微点一下头:“我吃过的,不陪你们了。”
   办事员带我们去食堂,大嫂已在洗盘碗,过午还来两个不速之客,就有点小脾气。一盘盘扔到桌子上的,都是硬菜,溪鱼干、梅干菜、花生米、咸蛋。但手艺还是在的,墙根边刚拔过来的油冬菜,炒得恰到好处,清脆得能把舌头拔下来。吃过饭,老白逛回黄书记办公室,我去小卖部买毛巾,拧开墙边水龙头洗把脸。我被排斥在他们的话题以外,搭不上什么话,安静坐着,听他们东一句西一句闲聊,说同学,说女同学,话题都比较牵强。老白谈起这一趟的来意。黄书记说:“过去听人说过黄老头这事,但具体情况没掌握,不知道真实程度如何。现在家都不知道搬哪儿去了,山上只留下一座石头屋,你们想上去,实地看看也行,写的时候就更有感觉了。不过,也就是看看,估计帮助不大。我给村里黄支书打个电话。”
   老白示意我们出发,到黄老头所在的黄三村看看。他在村里轻车熟路,一路进去像回家。黄支书态度还行,说黄老头一家一直单独住在山里,不和村里人来往。老头脾气有些狂,疯疯颠颠地,想干嘛就干嘛。大家也不关心老头,到底是在打卦还是做供。现在很久不见踪影,可能带着小女儿和小男孩远走他乡,也不知是死是活。他苦笑,扯起题外话,说不知道那小男孩,平时是怎么称呼老头的,是叫爸还是叫爷爷。
   听着老白和黄支书满口同乡腔款,发音时,舌头有点短似的。我陪着发笑。黄支书带我们上山去。我没什么方向感,跟在他们后面走。老白的包比较大,黄支书也拎了把锄头,可能是担心野草封山。我的负担最轻,就一个小小腰包。不知走了多少山路,约摸翻过四五座山。走不多久,就会遇到一个农民,埋头在地里掇弄作物,听见有人走近抬起头来,见是支书,都远远地扬手打个招呼,有的高声大嗓,有的在嘴里嗫嚅,每个人性格都不一样。
   下午的太阳非常燥热,直射在头顶上。我有些焦躁,用毛巾蒙了头,像帽翼一飘一飘,冒着热浪前进。在半山腰西瓜地里,遇上一位农民,他见了支书,很是热情,用手拍开两只西瓜,让我们解暑。这瓜几秒钟还长在瓜藤上,我头一回吃到,总觉得它刚刚还是一只活物,入口有种怪异的感觉。在石头上坐一小会儿,屁股就一团滚烫,我们又继续前行。终于支书说:“到了,就是山背那座石头屋子,黄老头家过去就住这里。”
   这就是那个魔王的“宫殿”?我驻足远眺,果然房前横亘着一道山梁,这是传说中的龙脉?块石垒成的石屋已成空壳,耸立在阳光之下,门窗都已经腐烂,一段段东倒西歪的墙垣,在野草丛生的地上,投下阴影。穿窗越户的藤蔓,长出枝丫和鬈须,像一只只渴望的手。两株说不上名儿的野花,在野草中绽放,鲜艳的色彩映着阳光,像两滴鲜红的血液。
   黄支书说:“黄老头一家,一直孤零零住在山里。他妻子难产血崩去世,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长大后,黄老头侮辱了大女儿;大女儿吓得下山嫁人后,他侮辱二女儿,二女儿性格刚烈,不甘受辱,在门前那棵树上吊死了;三女儿幸免于难,逃脱下山嫁了人;儿子性格懦弱,反抗老头后,被老头追打,吓得逃到山下,现在在隔壁市某镇打工,听人说,在骑三轮车,也已结婚生子。小女儿却和老头,生下一个男孩子。老头说,石屋前面的山脉是龙脉,这孩子以后会当皇帝的。大女儿和兄弟一起到县妇联,去告黄老头造孽。小女儿知道后,也到妇联告姐姐和哥哥,妨碍她婚姻自由,说自己这辈子跟定黄老头了。”
   身临其境,听到这离奇的故事,我的心情感觉特别怪异。围着破屋再转上几圈,也转不出更多的信息,我们决定下山去。都说下山容易上山难。一会儿到了平地,我们又坐一辆载人耕耘机,一路哒哒哒来到望山乡,是座高门大户,那是黄老头大女婿的家。
   这样的采访,钻心剜骨。老白开口问时,那四十来岁妇女肆口否认。他很犀利,多追问几句,她的嘴巴就瘪瘪动,很快嚎啕大哭,哭到泣不成声,多年的委屈,化作泪水滚滚而出。她的丈夫于心不忍,出来强烈干涉,采访因此受阻。我们想找她的弟弟,再了解一些情况,她哽哽咽咽,说很久没有联系了。她不肯提供联系方式,我们也无可奈何。
   我们等了很久。看再无进展,黄支书带我们回村,到菜地里拔菜,在溪里抓溪鱼,放在锅上烤,再烤一张与铁锅等大的薄饼。房子里弥漫着香味,我爬了好几座山,早就饿坏了。支书快手快脚做好饭菜,我们就着溪鱼和炒白菜,啃着麦饼,真实体会到“爬山岭、啃麦饼”的味道。
   支书送我们回乡政府。老白心情不好,叫他不用送了,他还是很客气地,送佛送到西天,让黄书记看见他的身影后,才挥手告辞回去。黄昏后,我俩趟到齐腰深的溪水洗澡。阴凉的溪水,刺激着我的皮肤和心脏。月光幢幢,溪边的树林灌木乱草叶隙间,透出点点灯光,萤火虫飞过,灯蛾围着路灯圆舞。乡政府大院内外,男男女女拍着蒲扇,斗嘴挑逗。小孩你追我赶,嘻嘻哈哈声,隐约透过叶隙传来。月光瓦蓝瓦蓝的,映照在溪水上,水下的鱼冲撞到脚杆上,像挠痒痒。我俩挥手洗漱,把泡沫冲洗干净,水花落下,不时荡开水面上的星星点点。
   夜深了,我跟着老白,走出乡政府后门,到孤零零立在田间的农家借宿,走过没建护栏的楼梯,上了二楼。老白躺下不久就酣然入梦,他习惯下乡生活,而我不行。简易阳台的门没关,在风中一拍一拍。我看出去,是空旷的农田,延伸到看不见边的地方。我努力支撑着眼皮,不敢让自己睡过去。刚刚有些睡意,又一下子把自己拉回来,我在怕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浑身上下不自在,总觉得没着没落的,黑夜里有什么东西的眼睛,透过旧蚊帐的网眼窥探我。我的耳朵一直竖着,听远处传来的声音,一会儿像呜咽声,一会儿是沙沙声。有可能是风吹动垂挂的电线,远远传来,又渐渐远去,声音神秘而持久。刚刚采访这样的题材,难免恶心。而这个禽兽不如的老家伙,曾经就生存在这片空间里,和我们呼吸同样的空气,食用同样的食品,我真是夜难成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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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黄溪往事,是作者职业生涯中亲历的一次采访。三十年前,作者在一家报社工作,职业的好奇心促使前往黄溪,探究黄老头一家荒诞不经的故事。一段传奇,家喻户晓却不能见报,开篇几句便吸引了读者的好奇。作者与同事老白前往黄溪,一路描写,一路铺垫。人都是环境的产物,黄老头的愚昧与他生存的空间给人极大的联想,一笔一划去勾勒他的形像,让人不由想到原始森林里,一群野兽的繁衍生息,文明于他们似乎是一个遥远的话题。黄老头将他的女儿一个个侵犯侮辱,她们选择了逃离,但更可悲的是小女儿竟然以为这是爱情,并和父亲生了一个孩子。在父女亲情、伦理道德、与社会现实的种种矛盾冲突中,作者以隐晦的手法,勾勒出人物的血肉和神经。很狗血的剧情,几乎难以置信,是难以启齿,却是真实地上演了。但作为宣传窗口的报社没有将写出来的稿子发表,和之前记者的命运一样石沉大海,像那对父女一样,终是见不了光的。结尾是沉重的,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也无法借助笔力救助,只有顺其自然,虐心,令人五味杂陈。作者是一位具有职业感使命感的记者,这件事让他的心底澎湃,像浪涛一样撞击着他的心扉,疼痛不已。一篇佳作,流年力荐阅读!【编辑:清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31001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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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鸟        2023-09-27 12:59:24
  无独有偶,看了这篇文章,我相信禽兽不如说的是什么人了。我同学家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是禽兽不如的父亲侮辱了他的姐姐,并生下一个男孩,从此家庭败落,他也没有善终。我同学游戏婚姻,早早过世,悲剧。我的《归来》就是写的这样一件事。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回复1 楼        文友:乔个休        2023-09-27 15:53:26
  特地前往拜读《归来》,人生事不如意十之八九,重要的是活在当下,珍惜自己和眼前人。谢谢清鸟老师编评!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3-10-01 21:21:4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回复2 楼        文友:乔个休        2023-10-04 23:05:52
  谢谢雪社长!
3 楼        文友:素心若雪        2023-10-29 07:09:59
  禽兽不如,黄老头真是禽兽不如。读来让人愤慨万千,太让人不痛心,几个女孩的遭遇,世上还有这样为人父的禽兽!
视与荷般静,原同梅样清。
回复3 楼        文友:乔个休        2023-11-15 08:36:46
  谢谢素心若雪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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