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熟了，李子也熟了。这个时候，父亲坐在树下的一把木椅上，听果子，一粒一粒互相倾诉。有一粒离开枝头，落在地面，又一粒落下。父亲看着落地的果子，没有起身，他觉得那是一个一个从他世界里走失的昨天。此刻的父亲，不是不想弯一弯腰，伸手捡拾果子，一场大手术后，父亲每蹲下一次，刀口就针扎似的疼。父亲呢，在安静的角落，听着树上的桃子，李子，慢慢地灌浆，成熟；听风吹来吹去，围着一棵树缠绵悱恻。父亲一坐便是一天，从日出到夕阳西下。
　　 这期间，一只喜鹊来过，两只，三只喜鹊。父亲想，喜鹊一家在桃树、梨树停泊，梳理梳理羽毛，讨论讨论鸟的明天和归宿。鸟走了，悄无声息，在大地上化作一捧泥，人何尝不是？父亲在桃李树下，一遍一遍思考一个问题，多年前，门口的一棵桃树，一棵梨树，还是幼苗，它们在镇农贸集市一隅，站成一排，等着人挑走。父亲精挑细选买回十棵，五棵桃树，五棵李树。栽在门口的一块地上，结果活着活着最终剩下门口两棵。一棵桃树，一棵李树。左边一棵，右边一棵。春暖花开，秋后一树的果实。桃李树，看着父亲年复一年，耕耘，播种，收割。树和父亲，彼此相看两不厌，看着看着，都老了。桃树干上出了一层油脂，好端端的呈现一个洞。父亲想方设法救治桃树，它是父亲俗世里的兄弟，桃树生病的那段日子，父亲几乎整天在桃树下，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桃树，用灵魂与桃树深度交流。给桃树修剪枝叶，捉虫子，把破了的树干绑上一块纱布，喷杀菌药，饭口时，父亲忍不住摇头叹息，桃树恐怕不行了，二十多年，一棵树的寿命，不短也不长，可它是我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唉！我们无言以对，默默扒拉碗里的米饭。父亲扫一眼我和弟，眼里是两棵生长中的树。
　　 桃树后来好了，身体里却结了疤痕。不影响开花坐果，也丝毫动摇不了桃树咬着牙扎根大地，仰望蓝天的心态。桃树继续翻枝吐叶，果实结得越来越少。父亲知道桃树日渐衰老，很多黄昏，父亲对着桃树，李树哭一场，我回老家，最先接触的是父亲，他挥舞镢头，为桃树李子树松土，喂几铁锨农家粪。有时，父亲什么也不做，依着桃树李子树，想想心事。读书时，父亲习惯在桃李树下，目送我们搭上开往县城的客车，车走很远很远，父亲挥着手，久久不肯离去，就那样，父亲让自己站成一棵树。宁谧，安详，又坚韧挺拔。父亲与桃李树如出一辙，静观村庄，春去冬来，世间变幻。眼望着一个人，一群人，走出村子，就再也没有回来。人不挪树，树不会走。父亲也留在村里，种几亩地，守着几棵树。让自己体面的，有尊严的过好朝夕。
　　 我嫁给大刘那年，农历九月初三，门口的桃李树硕果累累，枝叶蓊郁。临上婚车，父亲摘了一筐色泽鲜艳的桃子，李子。筐梁系着一条红绸布，父亲亲手递给我，说，自家的桃李，吃着解渴。我接过那只盛满桃李的圆形竹筐，泪水潸潸而下。那只筐沉甸甸的，分明是父亲母亲无限的大爱。第二年，冰雪融化，草木发芽。我走娘家，父亲居然塞给我几棵桃李树苗，叮嘱我，这是门口桃李树分支出来的，桃李树多少年里，都是我家功臣。我们姐弟的学费，也是父亲挑着一担一担的桃子李子，去镇集市卖了，换来的。我带回桃李树苗，将它们栽在院子内，紧挨着我的窗户。我想着，桃李树陪伴我，日升月落，星辰大海。在有限的光阴里，枕着桃李树卸下来的月色，吟诗作画，酣畅入梦。苍天之下，父亲送我的桃李树，竟是父亲母亲，情感的延续，它灿烂，明媚的向上伸展着，仿佛一条经久不息的河，在有风，也有雨的岁月，蓬勃抑或低调的成长。
　　 去年四月初，门口的那棵桃树枯萎了，我取来闲屋墙壁挂着的锯，准备锯掉桃树。父亲执意不让，他说，桃树在那也不吃草料，放着吧。我就纳闷，一棵枯树而已，再则立在大门口不煞风景？父亲历来对宅院的风水很讲究，他居然允许坏死的桃树在门前杵着？我和父亲据理力争，那不就是一棵树呗，都枯了，还留着？父亲突然沉默了，他走出房间，来到院子，正午的阳光很刺眼，父亲步伐有些蹒跚，和两年前相比，判若两人，向前迈一步，表现的迟钝，迷茫，似乎双腿压着千斤石头。父亲在桃树下站定，满眼宠溺地盯着桃树，旁边的李树一树繁花，桃树满目疮痍，灰褐色的身体，被汲取所有的精华与水分。父亲瞅着瞅着，眼眶湿了，他自言自语说，这棵树不是一般的树，你们不懂，也不会懂。父亲说着说着，居然哽咽起来，呜呜呜，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哭着，泪水随着他刻满皱纹的面颊，淌下，淌下。我慌了，这是我第二次看到父亲哭，第一次是二月份父亲直肠癌手术后，哭过。父亲想不到一场病，让他彻底和爱了一辈子的酒，种了一辈子的田地告别，父亲哭，我也哭。我与父亲在病房里，抱头痛哭。出院后，父亲一扑进老院子，情绪慢慢稳定，原来唯有村子的山水，人文能治愈父亲。我掏出兜里的纸巾，给父亲擦泪。好了，好了。听你的，留下桃树。父亲破涕为笑，仔细端详着树干，说，估计不久这里就会长出新树枝！我不以为然，树看起来死翘翘了，还发什么芽？父亲是痴人说梦。
　　 回城后，我忙于工作，改写一个短篇小说，两周过去才返归老宅。我清晰地记着，车刚停在门口，父亲便喜滋滋地迎上来，向我报喜说，老树发新芽了。父亲拉着我的胳膊，不由分说，身子轻盈，敏捷，直奔那棵老桃树。果然，日光下，曾经枯干的桃树枝干，有好几处，勃发出嫩绿的枝叶，不免想起唐朝刘禹锡的经典诗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父亲拍拍手上的泥土，一个劲地说，我就知道桃树能重发新枝叶，啧啧，真没让我失望！父亲很开心，他吩咐母亲包酸菜猪肉馅饺子，庆贺一下，他兴奋地搓着手，左手和右手，在堂屋来回踱着步。他为当初的英明决定，感到无比的自豪和欣慰。在父亲的深意识里，桃树不单单是树，他早已在时间的长河中，活成父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活成我们的家人。那天晌午，父亲破例多吃了几个饺子，并叫我爱人抿一杯陈香酒。他抚摸着瓷酒瓶，闻了又闻，目光满是深情与不舍。母亲说，医生告诫过，父亲不可以沾酒，一点酒也不成。父亲笑了笑，说，等我康复了，再喝。我赶紧接茬，会好的，那一天快到了。
　　 二年了，父亲不是在回家的路上，就是在奔赴医院的高铁车里。不断的化疗，父亲头发落光，人也很瘦弱。门口的桃树，奇迹般开花，结果。父亲欣喜若狂，老人们说过，门前的树是一家人的风水，眼看着桃树枯了，不曾想它绝处逢生，在树干抽叶展枝，以全新的角度重返尘世，抽出的枝干，愈来愈粗壮，树涅槃重生，父亲怎么就不能？我始终坚信，人间有真情，如父亲，以及父亲和桃树李树。父亲赋予树人性的温度，许它有个性，有梦想地行走世间，才留住村庄，留住一棵一棵向阳而生的树木，留住一片一片土地，一座一座山脉，一条一条河流；留住鸟儿，留住花好月圆。
　　 现在，父亲坐在桃李树下，一把木椅上。父亲数着一轮一轮远去的月亮与太阳，也数着为数不多的日子，想着来年还能见到一树的花开，一树的桃子李子？天依旧那么辽阔，湛蓝，大地仍然一言不发。村子里，父亲熟悉的人与物，有的睡在地下，有的去了城市，留在村庄的人，越来越少。风，摇晃着桃树李树，桃子李子落地，父亲面前落了一场流星雨。父亲说，落地的桃子李子，那是一个生命的陨落，父亲依稀分辨出，有一枚果子是四叔。不日，四叔真的驾鹤西去。父亲去送了四叔一程。堂兄弟，一个家族的，我们本意不想父亲到场，他身体不好。父亲执意去，也不好阻拦。毕竟，在世兄弟一场。
　　 有一天，我们像一枚桃李，被摘下盛在筐篮或者瓷器内，进了城，在大小柜台亮相，最后在舌尖与牙齿间辗转反侧，落入腹中，消化掉之后，又被排泄出去。能不能成为一粒种子？落土生根，发芽，开花坐果，把自己活成一座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