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白云：“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我虽无诗仙那般潇洒豁达的翩翩风姿，却也愿一效古人，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或名山大川，或丘阿草野，一路向西、不问归期，从平地到高原，从破晓到黄昏。
　　 沿着G318自恩施州利川县至重庆市梁平区，历时一天半，行程近五百公里，终于在一个小镇上抵达318国道2000km处的里程牌。镇不大而富庶，街不长而齐整，路不杂而宽阔，人不多而宁静。路上没有车来人往的嘈杂，仿佛这并不是一条国道。道路两侧疏密相间地值着绿树红花。沿街人家或开门营业、焕发活力，或半掩屋门、意态安闲。门前人行道上晾着新收的玉米棒子，黄澄澄的一片片。八月中旬的日光静静地洒在镇上，一派安宁而不冷清，满是生机而不躁动。
　　 那公路牌便在一株桂花树下，蓝底白字大书“2000”，正下方红底白字小书“G318”，在绿荫下甚是醒目。更为显眼的则是那深色背景上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签字留念的笔迹。“风雨无阻，加油”“我们是自由的风”“宜昌——拉萨”“神龙&黄大帅”“大罗卜徒步西藏”“如果再遇见，希望还是你”，有加油的口号，也有劝勉的话语，有新岁的目标，也有遗憾的结局……一笔一划，每一个字都是一道风景，每一句话都是一段故事。这是沪聂线上一块整数字的里程碑，也是每一个远涉至此的过客人生中的一个里程碑吧。
　　
　　 二
　　 出镇子不多远，便进入川界。过达州、广安，至南充市。傍晚的南充市区依然炎热，却难掩其丝绸之都的繁华。又享有“水果之乡”美誉，街头巷尾、车来人往，尽是一片热情洋溢、生气勃勃的图景。站在宏伟的上中坝大桥边俯瞰，浩浩汤汤的嘉陵江穿流而过。江边人声喧阗，游泳戏水的市民们成群结队，远望如麋沸蚁动。眼见这热闹非凡的江景，不禁童心顿起，暗自里却将那聒噪的群人不厚道地拟作一个个下在锅里嗷嗷待煮的饺子，颇感荒诞有趣，不觉莞尔。
　　 出南充，经遂宁，过成都，只一日便可到安仁古镇。去往古镇的路上，最激动的还是出了成都市外，将近大邑县城，跟着导航走在了一条乡间小道上，车也没有、人也没有，海拔四百多米的雨后空气显得分外清新凉爽。两边都是绿油油的农田，笔直的乡道宛如一道白练从中穿行而过又延伸出去，消失在旷野尽头。作为土生土长的大山里的人，我第一次见到这沃野千里的平原，见到这一望无垠的大片稻田，顿感胸怀大畅，说不尽的舒心惬意。极目远望，暮雨过后的树林、村庄在尚未散尽的云雾中影影绰绰看不分明。阡陌纵横，间或有嬉笑低语的欢快声从稻田深处隐隐传来，循声望去，绿浪披拂间现出或红或白的几点人影来，扶老携幼、姗姗而行，身后则是错落有致的乡楼村舍，依约有炊烟几缕袅袅而出，又款款消失于天际。
　　 旅途总是充满着未知，柳暗花明，或喜或惊。夜里独步在安仁古镇的青石小巷上，走出红星街转过钟楼到一空旷的广场上，正优哉游哉饭后消食，一场猝不及防的瓢泼大雨便说下就下了，跑不及跑、避无可避，稀里哗啦湿了个透彻痛快。这也算是天公留给我这种出门从不带伞的独行客最写实的结局吧。清晨从大邑往雅安行进，在名山区的高速路口，居然看到了318川藏线0公里起点的自驾大本营，不由得眼前一亮。大本营尚未竣工，却吸引着许多前去打卡合影的人，或三三两两相伴，或成群结队而行，更有一列自驾联盟的车队气势浩荡地驶入，走下来一群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女，灿烂的笑容里闪耀着青春的光芒，兴奋的眼神中满是对远方的向往。不得不说自己是真的打心底里羡慕他们这样，羡慕他们将在多少年后回忆起来时会毫无遗憾地说自己也曾年轻过，也曾疯狂过。
　　 从雅安城外过，因想着不走曾经走过的路，就反而避开318国道而选择了从未走过的雅叶高速。连日驾驶不免中途困顿，就近找服务区歇息，便进了天全服务区。一进去才知这里别有洞天。不过一个小小县城，却从未见过如此规模的高速服务区，乍一看仿佛是进到了某个机场当中，也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人在服务区停留，比肩继踵、络绎不绝。大概这是进川藏线停留的第一站吧，许多人来此打卡、补给。喜欢路线墙上写的那句标语：一辆车，一个空间，一个方向，比终点更重要的是如何到达终点。
　　
　　 三
　　 进入甘孜州，想到去年只是去了木格措景区，并没有进康定城，这一次便专程在康定城里逗留一宿。湍急的折多河穿城而过，两岸灯火通明，市廛云集、游客如织。也正是有了这么多的车和人，才得以再现这茶马古道重镇往日的热闹繁华吧。作为川藏咽喉、汉藏交汇的中心，每一个景点，每一处繁华，都呈现出这座城的悠久历史与深厚的文化底蕴。出康定城，就直奔下一站——折多山观雪台，以补全去年失之交臂的遗憾。心想若能见到日照金山，那便是不可多得的幸运。这一次却是真切地体会到“一首蓝莲花，堵在318”的所言不虚。去年来时还不曾这样觉得，仅在高尔寺山下到雅江途中这一段高架上通行缓慢，今年这一段倒是顺畅了，却从雅安起直至新都桥镇不管高速国道都一路堵成狗，当真是打磨脾气、修炼耐心的好去处。从折多山垭口爬上山顶的观雪台，海拔连续攀升两三百米，路看起来是近在眼前，却一路走走停停、力倦神疲，不得不教人怀疑自己真的缺的不是信仰而是氧气了。好容易登上顶峰，却见云封雾锁，等了好久始终不见贡嘎雪山露出真容，只得悻悻而返。但若不来此一遭的话，恐怕也会因此耿耿于怀、抱憾良久吧。
　　 下了山还未及到新都桥镇，却瞥见一块公路牌，便跟着其指示驶离了国道，走上了另一条不知所终的岔道。本着走不一样的路线看不一样的风景这一原则，果然疾驰在这种无名的乡村道路上要比在国道上的走走停停痛快多了。两侧绿意盎然的山丘扑面而来，更有小路直通山顶，何辞在坎坷的土路上颠簸一番来到高处，野旷天低、一览无余。过塔公草原，夜宿雅江县城，海拔稍低，环城皆山，雅砻江奔涌而过，险峻的山崖、逼仄的街道、湍急的江流无不教人耳目一新。江岸远处还遥遥传来一阵阵桩基钻孔施工的声音，冲击钻起起落落，久违又寻常，陌生又熟悉。
　　 上剪子弯山，或许是从雅江一早就出发的缘故，“天路十八弯”已没有去年来时那般拥堵了，也或许是因为技艺见长、驾轻就熟，千回百转的坡道上起来也不似去年时那般费力耗神了。过卡子拉山，又逢一岔道，就循土路小道直上到山丘顶上，只见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山在远处、云在脚下。国道绕着草原底下迤逦而行，晴日下的白云投影在绿地上飘忽游移。放眼四望，一丘连着一丘，茫茫草原、绵绵无尽。坐在寂寂无人的草地上任阳光肆意倾泻，那澄澈素净的纯绿色映着蓝天白云的圣洁，直教人宠辱偕忘。那一刻，仿佛整个草原都是自己的，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
　　
　　 四
　　 过理塘县城，一路南下往稻城方向，尽是平原坦途，虽也是国道，却似乡间野路，毫不拥堵，或开窗缓行，或高歌疾驰，颇有种从318国道解脱而出的快意。上兔儿山，过古冰川遗址，冰川虽已消融，冰川搬来的石头形成的一条石头河却颇为壮观。再过海子山景区，便到了稻城。很喜欢这县城里疏落的人车、安静的小城，迈着悠闲的脚步走在宽阔的街道上，吹着清凉的晚风，看柔和的夕阳给碧绿的山坡镀上一层金辉，听着虔诚的信徒们绕着白塔摇动转经筒持诵真言，一切的躁动与不安便都在此沉寂下来。
　　 抵达稻城，香格里拉也就不远了。稻城亚丁，水蓝色星球上的最后一片净土，多少人心心念念的香格里拉之魂呀！历时一周，两千公里，终于要拥抱那心驰神往的圣境。或许是寻求心灵的治愈，或许是奢望灵魂的救赎，又或许仅仅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远方的梦。匍匐在无垠的草原上，仰望着远处的雪山，只那一瞬，便觉人间值得。
　　 总说愿心之所向，皆可以往。当为了心中那一缕念想说走就走时，看过山河远阔、人间烟火，便知所有走过的路都不是辜负。
　　
　　 2023年8月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