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文字裁缝。十年前我背叛村庄，住进城市。父亲送我们到门口，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别把户口从农村牵走，土地在，故乡就在；老了，落叶归根，还能回来。我一连声地说，知道了，知道了。
　　 就这样，我硬生生将村庄变成故乡。一段时间，我回到村子，遇到乡亲们，他们艳羡的神情，令我十分自豪。我是村子走出去的人，在父老的眼中，我是个成功的人，不仅住在宽敞的楼房内，冬天有地热，夏季有空调，出门坐公交，不愿做饭，订外卖，不想逛商场，网上埋单。手握一只手机，就可以遥控这个世界。不必像在村子时，攀山越岭砍柴禾，烧大炕，灰尘飞扬；不用下田插秧，遭得一身泥水；不搂草，不堆草垛，不收割谷物，一切都等着吃现成的，只要有人民币，就好使。
　　 我想说，离开村庄，我的文学也失去故乡，城市的钢筋混凝土地上，没有草原和树林，人工移植的草木，鸟鸣也是憔悴孤独的。我常常在高楼间寻找皎洁的月色，却总被冷漠的建筑遮挡。文学需要的烟火，出现在我的睡梦中，那就是村庄。十年了，我写出的字儿，干瘪枯萎，仿佛秋后被汲取精华的老藤，没人欣赏。我做着最低层的工作，活在别人的民间。生不易，死也难。死死生生，悲欢离合，才是人间。文学在城市的蓝天下，为我打开一个个安静宏大的夜晚。这些夜晚，无论有星月陪伴，抑或阴雨绵绵。我和文学互相取暖，彼此打量，我清楚，这种心灵的交流方式，与大多数人有关。我们行走在尘世，有一些苦，唯有自己默默承受；有一些泪，只能悄悄下咽。文字是最好的告白，我随心所欲地驾驭它，在文学的怀抱中，我是自己的大唐公主，谁也左右不了我的霞帔凤冠。
　　 除了这些紧紧贴近我生命的夜晚，我找不到那捧泥土的香气。原来，泥土才是我所有梦想萌芽的河床，一旦离开，我追求的翅膀便遭遇折断。原来，在外面再繁华再精彩也有萧瑟的一天，生活本就是平平淡淡，柴米油盐。所谓的激情与浪漫，全是昙花一现。原来，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则是我们一辈子的灵魂安放。我背上手提电脑，去过很多城市。大城市，小城市，它们各有千秋，个性很强，活得踏实，敏感，锐意进取，比我积极向上。我住在城市的一间房子里，借着窗外铺进来的灯光，写游记，写小说，也写散文。我不清楚，我的文章还有没有读者，百年之后，我睡在地下，世人是否记得，有一个把丑小鸭当成白天鹅的姑娘，她的文字朴素浅显。这又怎样？人不能没有梦，没有梦的人，就像一株枯竭的树，它伫立在那儿，一点也不生动，和死亡毫无区别。人该有活下去的勇气与磁场，在世上，村庄之外的寄居，皆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逃亡。人不会随随便便成功，我在村庄四十年。我用二十年把自己长成一棵白杨，不参天，也不弯曲。用二十年在大地上努力耕耘，收获，扬场。我帮父亲母亲在大地上，换了一座五间磁瓦房，宽敞明亮不说，安了太阳能，拉了电网，有了通向山外的网络时代大方向。我与先生在几亩责任田做文章，扣草莓蔬菜大棚，没有资金，我们去农村信用合作社跑贷款，农用物资拉不回来，先生咬咬牙，让我卖了圈里养了四个月的两头肥猪，又借先生堂哥三千块，买了一辆蓝色四轮车。乡下的岁月很苦涩，起五更爬半夜是常态。我和公婆住隔壁，结婚后，一直在一个屋檐下，一只碗里生活。婆婆倒是提出过分家，我不同意，一是先生就自己，没兄弟姐妹；二是，我年轻不懂得持家，和老人住一起，可以学很多东西。比如，人生，人际交往，过日子的方法。早晨，四点钟，天蒙蒙亮，我就起来了。生火做饭，给公婆烧一壶水洗脸。吃了饭，喂了鸡鸭鹅猪。就与先生去地里干活。刚扣大棚时，忙得不见日头，晚上月亮挂树梢了才回去。细枝末节的活儿，一点一点捯饬好。建大棚的第二年，我们就收回投资成本，趁着阳春三月的天气，我俩把房后的一大片山林，垦了出来，犁成一块田，在田里挖一道深沟，栽果树。我手掌心磨破过很多血泡，一碰水，就疼。先生鼓励我，不吃苦中苦，哪来甜中甜？想想此言有理，也就撑着，小树苗第三年就结果了，好的年景，那是一步一步踩出来的。檩巴不会掉馅饼，母亲经常教诲我说，不干活，就没有饭吃。父母用榜样的力量，指引我向前行走的路。
　　 九七年，香港回归，我吹枕头风，怂恿先生将村里那口池塘承包下来，养鱼养虾。为方便照看池塘的鱼虾，我们在池塘边搭了一个窝棚，先生是木匠，木板钉得窝棚，结实坚固，风雨冰雹奈何不了它，养了三年，那年不知被谁下了黑手，一池的鱼虾，全军覆没。气得先生狠狠喝了一瓶白酒，醉得一塌糊涂。退了承包合同，我和他一心一意搞大樱桃棚内栽植，由于请了城里的农业科技人员坐阵，大樱桃为我们淘得第一桶金，辽南的很多大果贩子，纷纷与我家签了合作协议。大樱桃一上市，果贩子们就主动上门，拉走大樱桃。且价格高，口感不错。日子一天天风生水起，我们先后换了新房，买了私家车，最后全款将一家人迁徙进城市，二室二厅的楼房。孩子要在城市发展，乡下的土地，老屋暂时委托家族的三叔三婶打理。
　　 兜兜转转，我的根在村庄，我不可能把根丢了，土地和老宅是我回乡的护身符，隔三差五，我开车回老屋，住几晚。写写字儿，看看久违的山水，听听屋檐下燕子的呢喃，闻闻园里的花芳，和一枚寂寞的稻穗说点什么，同一朵花对视。在村庄，任意的一种植物，都能轻易走入我的心房。它们和我握手言和，叙述以往。我用过的一柄犁铧，它浑身生锈，挂在墙壁上，不言不语。此刻，我们穿越时空，一起缅怀曾经在大地上风雨兼程，累了，坐在一块田埂，用石头剔去它肢体的泥，我和犁追赶在一头牛，或者一匹马身后，将土地梳理成规则的田字格，鸟儿，虫儿，苗儿，一下一下把田字格填满。
　　 土地有了生气，我的文学也有了水声、鸟声、歌声、掌声以及温暖的阳光。这是城市无法给予的灵性，城市的建筑，它们基本是造出来的，哪有原生态的事物？假山，假景，假喷泉，假人，处处充满一个“假”字的味道。假人，心也夹生了，像我做的米饭，一半是生的，一半是熟的。人也一样，一般是人，一半是鬼。
　　 村子里拿起一件物品，一片老瓦，一颗石头，一根枯枝，一只死鸟，它们脉络里渗透着原滋原味的东西。干净，纯粹，暖到人所有神经。我不肯在有生之年，几次三番丢掉村庄。一个把故乡抛弃的人，就等于输掉余生的幸福时光。
　　 父亲说，土地在减少，村里的人都去了远方，粮食没有人种，以后啊！以后，城市靠什么喂养？2021年春天，父亲在电话里兴奋地说，村子几千户人家，统统安上自来水。那条河，也得到治理。堤坝上，又长出一片蓊郁的芦苇，还栽了一行行桑椹树。来年，桑椹挂果，招蜂引蝶，桑椹树林中，又会有爱情故事上演。故事里有你，有我，也有他。
　　 我计划好了，老了的第一件事，就是衣锦还乡，哪怕身无分文，务必回到故乡，将故乡重新变成我痴念的村庄。我摘一朵云，到大地上耕耘播种。锄板扛一枚月亮，走近自家的院落。守着一亩三分地，插花弄苗，把一点一滴的时间，写成一首首短小精悍的诗行。在屋后蘸一棵豆，房前杵一株桃，左园是蔬菜水果，右园是麦子冬瓜。在网上开一家网店，我把吃不了的蔬菜，粮食，卖给城市人，纯绿色食品，不含一丝一毫防腐剂，激素类药物。吃得满意，买得放心。我一边种着地，收获着粮食和蔬菜，一边写简单如水的文章，我将泥土、青菜、清水和雨露，全写进小说中，让它们支撑着我的精神高原，不至于坍塌，成为废墟。在村庄的一秒钟，叫它散发活着的馨香。我也吩咐我的儿子，别丢了回故乡的钥匙，常回老家转转，打包带走我准备好的田园蔬菜和谷物，在我的田地里，拉犁耕田，零距离感受一个农民的辛苦，懂得珍惜一粒米，并指着一本书说，看，这是你奶奶写得小说。这是我们共同的家园，有一天，在城市混不下去了，我，还有爷爷奶奶会在老家等着你，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