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得知她的死讯时，离那起凶杀案已经过去五天了。她在诊所就医时，被突然冲进来的丈夫用菜刀在脖子上连砍了十一刀，脑袋掉在了在地上，骨碌碌地打着转。此刻，我坐在家里的阳台上，看着外面阳光和煦的世界。孩子们到处疯跑，道路，草地，沙坑，简直处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欢乐的笑声在我耳边徘徊，企图打捞起我这颗溺亡的心。路旁的樱花开得正盛，白粉色的花瓣铺在地面上，被来来往往的车辆碾得粉碎了，像是一层薄薄的雪。她是我的朋友。
　　 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七天前，她向我吐露了她和一名诊所医生的恋情。那时候我们正坐在一家咖啡馆门口。我们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三束粉色的玫瑰。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气，阳光像一只小猫一样温顺地匍匐在我们脚下。
　　 “我出轨了。”她抿了一口咖啡。
　　 “和谁？”
　　 “诊所的方医生。好几个月了。”
　　 我没有说话。服务员的腰肢从我身旁走过。《Instead》，咖啡店里飘出来了这首曲子。曲子混着咖啡的香气一起进了我的耳朵。调子慵懒，和阳光一样让人昏昏欲睡。
　　 “本来打算是和你。”她又抿了一口咖啡。
　　 我仍然不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想否定。但又不想否定。
　　 “苹果怎么办？”
　　 这次轮到她不说话了。她用食指转动着咖啡杯。杯子像秒针一样转了起来。
　　 “那时候我没时间考虑这么多。他把手已经放到了我的胸上。我只想报复他。”过了许久，她说道。
　　 “你是想报复他，还是报复你自己？”
　　 我对她的过去了如指掌。她二十六岁时嫁给了如今杀死她的这个男人。他叫赵阔。
　　 “他当时向我求婚，我一时心软答应了他。”她对我说。她确实是个心肠软的女人，但是在我看来，她是害怕如果拒绝了他恐怕自己以后再没有占据主动的机会了。她是个高傲的女人。“他就像个小孩，不知道为什么就生气了。怎么也哄不好。你不理他，他就要发脾气。我看见他就恶心。”
　　 案发时理发店老板是第一个冲出来的。他的理发店就开在诊所的旁边。如今诊所重新开始营业了。原本的血迹被清理得一干二净，洁白的瓷砖如同镜子般闪闪发亮。
　　 “挺好的两口子，怎么到了这一步。”理发店老板对我说。那时他正在给顾客理发，忽然传来的一连串女人的尖叫声让他的手一惊，顾客的头发上就是这样出现个豁口的。“没让赔钱，我俩一块冲出去看了。”只见赵阔一只手扯着她的头发，一只手高举起菜刀。劈下，举起。劈下，举起。每劈下去一刀，他身上的血就多一层。他面无表情，脸像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湖水，水面上没有一丝涟漪。他终于砍下了她的脑袋。他把她的脑袋放到了她身上。温热的血，河流一样地漫过了地面。赵阔提着菜刀走出来时，面对的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摄像头。河流在温暖的阳光里流淌着，像是一滩酸甜的草莓酱。
　　 “还有人在那直播，”理发店老板气愤地说。十几个人在原地架起了直播工具，站在镜头前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他们唾沫横飞，恨不得把一辈子的话在那一刻讲完，讲完后就立刻死去。直到警察来时，他们还在向手机镜头索要着免费的赞。“他妈的。”他吐了一口唾沫。
　　 “一个人，哪怕就一个人，出来拦住我姐夫，”陈华对我说。陈华是她弟弟。此刻，我和他坐在七天前和她坐过的位置上。服务员的腰肢出现了。接下来是一双手。高脚杯平稳地放在了桌子上。紫红色的酒轻微摇晃。葡萄酒。两条腿。腿很长。服务员的腰肢摇摆着离开了。屁股并不是想象中的圆。
　　 “后来的事都不会发生。”
　　 现在又是《Instead》的时刻了。调子还和阳光一般慵懒。
　　 “这家店很喜欢放这首歌。”我说。
　　 他比她小八岁，刚过完二十六岁的生日。他肌肉的线条在阳光下流动着，像一条安静的河流。和她一样，他身上同样有一种高傲的气质。“等我到的时候，我姐夫已经离开了。”那天是周末，所以九点一刻他才离开了床，他站在镜子前整理衣装准备去见女友，这时候门被人敲响了。是隔壁的大妈。
　　 “你姐姐被你姐夫杀啦！”她对他说。“等我到诊所的时候，警察已经到了，我姐的身体上已经铺上了层白布。”他说。诊所的大门上，墙上，地面上，到处是血，甚至有些人的身上也沾上了血点，而他们正忙着把身上的血点展示给观众们看。
　　 “陈华！警察同志，警察同志，这是死者的弟弟。”有人喊道。无数个摄像头瞬间捕捉住了他。“那是一双双见到猎物的狼的眼睛。”他说。所有人都看着他。直播的人也不说话了，但是他们并没有死去。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诊所里快门的咔嚓声。这时候，一个人从远处跑来了。他停下来，气喘吁吁。终于，他嘹亮的声音来到了。
　　 “有个孩子坠楼啦！”
　　 “当时我就觉得是苹果。”陈华对我说。苹果是他的外甥女。苹果最讨人喜欢的是她那双灵动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满是爱的涟漪，”他说。她整日就像是一只精灵般飞来飞去。她的脸粉嫩嫩的，散发着淡淡的苹果成熟不久时的香气。“而有些人却看不见。”
　　 一天，苹果低着头对陈华说道：“爸爸不爱妈妈，也不爱我。”她的鼻头红了起来，眼眶也湿润了。陈华心里一颤。“我的心像是被人用刀划开了一道口子，灌进去了一瓶醋。”他对我说。
　　 “谁说的？”他把苹果抱在了怀里，“所有人都爱苹果。”苹果用手背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悲伤地说道：“那为什么爸爸要发脾气呢，为什么他不跟妈妈说话，也不跟苹果说话。”她的眼睛里不再是爱的涟漪，而是落满了悲伤的雨滴。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陈华用手擦去了她的泪水，告诉她，舅舅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当然，除了你舅妈。”他补充道。
　　 她破涕为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陈华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后也哭了，仿佛泪水从苹果的心里流到了他的脸上似的。苹果把自己哭得一颤一颤的，像是一朵饱受风雨摧残的花。
　　 他两眼一黑，原本笔直的双腿面条一样软了下去。周围的人扶住了他，带着他和警察去了现场。坠楼的的的确确是苹果。她安静地躺在地面上，头和身子扁了下去，像是雨天紧紧贴在路面上的一片枯黄的落叶。她的脸上并没有痛苦，反而有一种安详。天空中下起了蒙蒙细雨。人们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花香融进了雨点里打在人们的肌肤上，带来一阵冰凉。香气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仿佛是她的灵魂，在雨水中荡漾着。
　　 和母亲一样，她的死亡同样为人们赢来了流量，尽管她只有六岁。她母亲用的是血，她用的是灵魂的香气。陈华拨开人群，像是拨开一株株玉米。他扑到了苹果的身上，痛苦得喘不过气来，脑袋里像是装着群蜜蜂一样嗡嗡作响。“苹果比我的命还重要，我恨不得撕开胸口，把心摔在地上，让车轮碾过去，好让它承受的痛苦轻一些。”他指着自己心脏的部位。
　　 “等我来到我姐家时，浓重的煤气味呛得我喘不过气来。”赵阔自杀了，他把苹果推下楼后吞下了一瓶安眠药，在煤气中死去了。“这是他的遗书。”他把一张对折的纸放到了桌子上，推给了我。他不看我，只是侧着身子看着街道上的阳光。我拿起那张纸，打开了它。
　　 “我闻见桂花香了。”他说。
　　 “四月份可没有桂花。”我说。他笑了笑。
　　
　　 赵阔的遗书
　　
　　 我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这样顺利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保全了自己的荣誉，没给人看成乌龟谁也不能瞧不起我，陈华这事是你姐出轨在先我也是迫不得已，她出门去和那个方王八蛋幽会让我给撞了个正着，我是看着他搂着她的腰她挽着他的胳膊进了酒店的，我本来想在酒店里动手那时候身边没有刀，我真应该随身带把刀的，他俩就应该一起死在酒店的床上的，陈华三个月前你姐就和他好上了，我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我就假装你不知道了，为了杀他俩我筹划了三个月和她睡了三个月的觉，忍着没在半夜里动手结果到头来还是让方王八蛋跑了。
　　 我早就不想活了。我挣钱养活了所有人，结果到头来却没一个人爱我，我本来以为苹果爱我，她却告诉我她也不爱我她爱的是你陈华，没办法不爱我的人只能去死了，你也看到了我把她推下了楼，这个世界都不爱我，苹果不爱你姐更不爱，是我没本事挣不来钱，生下来就不配被爱不配得到你们的爱，但是我爱你们，你们给我的却是伤害，永别了。
　　
　　 “这是我姐的日记本。”陈华把一个红色的笔记本放在了桌子上。推给了我。《TellMeSo》。咖啡馆现在放的音乐。
　　 我拿起笔记本看向了他。他耸耸肩，说道：“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告诉我的。”我笑了笑，起身向他告辞了。我走进了阳光里。咖啡馆里飘扬的音乐变了，我没有听过。我没有打开手中的笔记本，在此之前，我有个更重要的事。
　　 “这就是案发当天的监控。”老张对我说道。他是小区的保安，也是我的朋友。二零二三年四月一日八点四十五分，赵阔怒气冲冲地提着菜刀走进了电梯，电梯里的人都往身后退了一步，有人问赵阔拿着菜刀做什么。
　　 “我他妈的当了乌龟啦！”赵阔吼道。直到电梯到了一楼再也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话。赵阔走在了通往诊所的道路上。人们纷纷闪躲到一旁，为他让出了一条足够大货车经过的道路。他像一条大型犬一样畅通无阻了。一个保安对他说了句话，他仍然喊道：“我他妈当了乌龟啦！”直到他冲进诊所再也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话。后来的视频我不想再看了。我递给了老张一盒烟便告辞了。
　　
　　 二零二三年三月十五日
　　
　　 他应该看见我跟方医生进酒店了。我专门挑的他从公司里出来的时间。方医生趴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满脑子都在想象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生气吧？难过吧？不好受吧？让你这个王八蛋也尝尝被伤害的滋味！
　　 可是，天啊，我究竟喜欢这个方医生哪一点！肥头大耳，满脸脓包，像只瘌蛤蟆似的。他趴在我身上的时候真像一只瘌蛤蟆！
　　 要怪就怪我自己吧，谁让我当时答应了他的求婚？我真后悔。我都后悔了八年了。我当初为什么不拒绝他？他就请我吃了几顿饭，给我讲了几段悲情故事，然后就单膝下跪了。我当时真应该拒绝他的。我就是心肠太软了，太善良了，才让他这种人钻了空子。
　　
　　 我对她的过去了如指掌。八年来，她一直活在悔恨之中。她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如果我当初拒绝他就好了”。与其说她是在报复赵阔，不如说她是在报复自己，报复那个二十六岁轻易随便的自己。正如一周前的那个下午，她转动着咖啡杯回答我的那样。
　　 “报复我自己。”她说，“我不该和他结婚，我应该和你结婚。”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抿了一口咖啡。服务员的腰肢扭动着走过了。她看了我们一眼。目光深邃。《Instead》播放到了最后一个尾音。不可捉摸。
　　 我下了楼，走过了欢声笑语的春天，走过了赵阔那天走过的道路，来到了方医生的诊所。
　　 方医生自从知道赵阔死了之后便没有了后顾之忧，继续悠哉游哉地给居民们看病，借听诊的理由摸女人们的胸。我坐在他的面前，介绍了自己，他那双小眼睛闪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常态。
　　 “你是怎么摸她的胸的？”
　　 “你在说什么，你有病嘛？”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只想知道真相。”我告诉他，他要是配合一切都好说，要是不配合我就把他的店砸了，于是他说道：
　　 “我先是在她的后背听诊，然后问她能不能从前面听，她同意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摸了她的胸。”
　　 “然后呢。”
　　 “然后她就上了我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