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茶杯(散文)
当一个人手里只剩下一把锤子时,一切看起来都像是钉子;当一个人面前摆着一只茶杯,眼睛一定在寻觅温暖的茶汤。这是生活美学所关注的两个现象。
一
退出职场,居家的日子便太多起来了,和朋友互动,几乎全是以电话微信的方式进行,毕竟局限很大。
电视,完全不能作为好友待之,完全的表演,少了互动。据说现在正在通过人工智能技术,令电视可以和观者互动,我不能消极地等待这一天的来临。捧一本书,心音与书中的文字唱和,也算“友情”不减。相比,我更喜欢案上有茶盘,有茶壶,有一双茶杯。茶杯是我与之对话互动的好友。我觉得我和茶杯正在建立起互相沟通的语言系统。
所以,一年四季,茶杯始终在我的眼界里,醒来见朋友,睡前也有意无意看一眼,茶杯不懂得我,我懂得茶杯需要我用眼光问候它。我相信,用一个眼神或动作致敬朋友,才是长相处的态度。
味道如茶,生活如杯。茶杯盛着味道,多么紧凑合适。这是我喜欢茶和杯的理由。常常想,生活是什么?就像问自己,人是什么。生活,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隐喻,马上就豁然开朗起来。茶香茶苦,还有茶韵,都放进茶杯,简单地说,我的前辈们是没有这样的机会坐下来细品生活的。我母亲算是对草木有着别样情怀的人,她也只能登山刨草根煮水,她说和喝茶差不多。尽管勉强,还是要从中体味草木之味,她说,所有的草根都甜,真的吗?草根之人,有苦谁都知,但甜不是每一个草根之人都品味得出的。其实,我并不比母亲因有茶来品就高雅多少。
一年四季,我各有不同的茶杯。人为地分出茶杯何时用什么样的,完全是我个人的理解。并未分出什么患难之交或酒肉朋友。好几套茶杯,挺奢华了,我总以为杯如朋友,多多益善。我知每个杯子都有一颗接纳我的心。
二
特别喜欢紫砂茶杯,在于一个“养”字,古人有“养壶”之说,茶可润肺腑,也就可以润杯,我这样想,于是喜欢“养壶”,斟少许入杯,不忍干渴。就像朋友之间,总要表示,“养”是一个温暖度很高的词,我特别喜欢。并非无聊,而是相信滴水之润可洇漶出一片肥沃。
不过,我每个季节总是搬出适合的茶杯,算是给生活情趣一个节奏感吧。
春用紫砂。我特别喜欢嫩红泥和朱泥颜色,仿佛是一朵朵牡丹,一旦氤氲着茶气,就像有了花的灵性。有时候看杯说一句“花开了”,进门的朋友四下看,不禁莞尔一笑,也懂得其中的蕴意了。春天,养杯,也表达着我对春天的态度,诗人张九成说“烟雨养春姿”,我道“茶汤养春杯”,也自得春之妙吧。当然,对春色的喜欢,并不在于一句诗,心底存着爱春,总能找到表达的方式吧。
养好的紫砂杯,突然有了诗意。就像从古色中跳跃而出的古典小诗,嘴唇呡着,仿佛轻吟。人的情绪顿时被安顿在意境里,就像苏轼对我吟哦“一杯清茶坐忘愁”,因为过滤了所有,只剩下倾心对茶的情感了。
胶东半岛的天气,即使到了夏日,也可以用合适来形容。我依然要换杯,只想邀一股凉爽入杯。茶倒不必换夏茶,杯换透明的玻璃杯,浅绿的茶汤入杯,生津无渴,我的医生朋友告诉我,觉得凉爽是因为绿茶汤可稀释血液,降低血糖。
玻璃杯,从不掩饰茶色。我对生活持敬重之心,红茶色浓褐红,绿茶色淡黄澄,生活的样子总不是一个颜色,就像听一段老旦的唱词,再换花旦的腔调,刚劲与婉转,同样有着好感。茶汤的气质是不一样的,一个对茶有着广泛修养的人,是不能分出优劣的,只能说说各自的特点。这是人生的正确态度,茶杯给我启发,看清了,才懂得。有时,人往往以自己的好恶来取舍,褒贬就没有意义了。外在有时候被看成了全部,是不是肤浅呢。
于是,我喜欢夏天的玻璃杯,看普洱茶色,观沉淀颜色;注乌龙茶,懂得液体的金光灿烂。铁观音,高山茶,云雾茶,在玻璃杯里都留下了茶影。静观茶色而得趣,每一天都不一样,这是不是袖珍版生活的五彩缤纷呢。
我喜欢用玻璃杯放大其中的茶色,那颜色明澈流暖,此时看着就有了特别的观感,我在琥珀色里。
玻璃杯不必用“养壶”的心去滋养,澄明得很,染了茶渍,一拭如新。
三
秋茶需有青花瓷杯。气爽秋朗,茶也要厚一些,红茶最好秋品,医生告诉我养胃,我不在乎这个,感觉好心情被茶送进肺腑,养的不只是胃。我睡眠好,很喜欢秋月下品几杯,哪管月圆月残。纯净如玉的杯壁,即使没有光亮,都泛出一圈翡翠白,有晶莹剔透感,一镰半月,姗姗而来,羞赧地依偎于红色茶汤和半壁之间,根本不在乎影子是否对称,仿佛是仙女挪着轻缓的碎步来问候我。最好是一轮月时,杯在窗下,月影来圆,静影沉璧,占据了杯心。月不嫌杯小,相近相亲,人说“池小可容天上月”,我说还有更小玉杯可沉秋色月。每当此时,我便涌起收获的情绪,只要有收获之心,秋色总不负,一年月色唯秋收。莫嫌秋草一枝,秋禾一把,醉养一颗收获意。
瓷杯的好,可在饮完一杯茶静看,茶杯挂釉,浓茶挂杯壁,仿若一滴红泪,让人一下子温婉起来,又很像一粒红珠,目睹而心生富华,口感这东西,并非完全是生理器官感知,需要一些想象来修饰。有朋友说,一个人喝茶,面对一杯,不寂寞?人的寂寞感是因为空虚吧,面对这么好的饮茶情境,我仿佛和那滴泪那粒珠游戏,何来寂寞。
此时的青花瓷杯,就像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女子,一切喧嚣都停止了,留出给她出场的氛围。煮沸的茶水,斟入瓷杯,宛若一阵轻轻的掌声。静待合适的水温,细品一口,仿佛与那个旗袍女子细语一声。
告别了职位,忙碌的时光都戛然而止,不必失落,此时对景色,最温情,我就把时光放在茶杯里歇一歇,养一养,即使一大把时光填进去,杯也装得下。常常想,什么是精致的生活,并非一座别墅可以安顿一颗心,我需要在月下放置一杯茶,安静地对月,不必吟哦,自得妙趣。
其实,杯中藏友情,一组青花瓷杯,八只,是我的山东莱西一中老友臧校长所赠。在职时的拜访,他送我青花瓷杯,我也知他所好,送礼一只紫砂高装杯。
老友还好吗?不必电话,望杯中月,轻轻以告,月会带去我的问候。紫砂杯具有锁香的功能,我用紫砂杯锁住茶香,也留住朋友对我的好。
喝茶是生活中获得诗意最快的活动。我有朋友相赠的一套夜光杯,朋友罗英,儿童文学作家,甘肃人,那次出差北京,特地从酒泉带一套送我。一直未舍得用,把夜光杯的美景关闭在书柜里。我且享受诗人王瀚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凉州词》)的美吧,况且这杯也来自“陇右”,特别有意义。没有“琵琶马上催”的急迫,秋色之夜,杯光满溢,古人盛酒,我满茶。只有此时才颠覆了原来的诗意,我要的是一抹纯净的夜光曲。
多年的朋友,不再联络了,但有杯可饮茶,有杯可忆旧,真有时光重回的美感。端起茶杯,那些故事就到了嘴边,细品得味。古人有“端茶送客”的习俗,我得端杯忆友的穿越感。一只杯,一杯茶,滋润的不只是口舌,也涵养着友情故事。
我喜欢在茶案上放两只杯子,先斟一杯,敬一个并不在位的人,可以想起某个朋友,不减持敬之心。自斟一杯,陪着朋友品。不用说话,端杯一瞬,话在杯中。
民间有“冬藏”之说,我喜欢在暖气温润的房间,用一只盖碗,也把茶香藏在碗中。我喜欢好好对待一缕缕茶香,将盖子盖住,茶香就像在睡梦里,茶碗是香的梦床。打开的一瞬,氤氲的茶香飞入嗅觉。中华传统武术讲究“敛气入骨”,从茶香缕缕入鼻的情境,我去感受文学创作的魅力,所谓的厚积薄发,不就是敛气入骨的过程?有时候我太在乎那碗茶了,而浪费了那股气,能够获得气韵,那应该是最高的境界。我相信,茶在专心饮茶者那里,是有着呼吸的,茶的气息,放跑了,我们的喘息也就剩下浊气了,吻杯闻香,呷茶得润,这是多么美好的境界。
创作的人说,功夫在诗外。饮茶也有相似处。茶不一定因杯而生香,但美感的获得,不能忽略一只杯。茶几抽屉里,我藏着各式的杯具。敞口的斗笠杯,就像把襟怀打开,特别舒畅。一半是套子的丝竹杯,让我懂得怎样面对火候。兰花马蹄杯,一股简素复古的色彩,仿佛令我回到了几百年前。笔杯在手,获取杯壁的温暖,冬天都会避而远之。最好的爱,就是守住,就是用心维护住内心的一些理想主义的光,包括很容易得到的温暖。有人说,饭香不必在乎用什么碗盛着,如果仓促用餐,不能在乎,如果是饮茶,本身就是一种艺术活动,如果不在乎茶杯,情趣要打折甚至会减半。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半碗咸菜,是比什么珍馐美味还要有价值;在幸福的日子里,有一个杯子盛着澄明的茶汤,就是给幸福加上了重量。岁月可以在我们的指尖不知不觉流淌,但我们可以茶杯来承接,美好的岁月不会被轻易放走。
四
一桌置茶杯,满茶盈香,会让一次相聚成为难忘。20几年前,我曾在北京的湖广会馆看戏,舞台上是名角演唱京剧名段,我已经忘记了剧目,唯记得那个场面。老式的八仙桌,八个人围坐,每人一杯茶,那是盖碗茶,我几乎手不离茶碗,不舍得喝,有时放在嘴边,做了样子。我生怕喝完不再重斟。我觉得会馆的经营者最懂得茶与戏的关系,一抹茶香弥漫,戏也有了滋味。
面对寂寞,忍着。这是忍者之道。我历来认为,茶和杯,都是有生命之物,因为始终和一个生命对语,语言无声,我只能用心灵之语去感悟,这是多么神秘的啊!一个人那么闲坐着,孤独吗?不能拿数量来判断,两个人相处,甚至面对面,就不孤独?未必。赋予眼前的茶杯以生命,那就是一个对话的主体了。有些事情,看上去的确是很无聊的,例如一个人拍着一个皮球,到底要干什么?只为投篮?未必吧。但喜欢的人,总能在一拍一跳里找到和球的共同点,就像举杯饮茶,这种过程,本身就是生活赐予我们的一个有情调的动作。记得我的一个朋友,因事故而断臂,就用嘴唇含住杯沿喝茶,举手端杯,以唇吻杯,都是一种情调,不辜负生活,才是人应该努力去做的。
多少人在生活里要求一缕温暖,其实,生活里,温暖需要自我加热。杯子,慢慢被茶注满,这是杯子存在的最高级形式。最冷的不是冬天,如果没有得到一个拥抱,那就给自己斟一杯茶吧。这种温暖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概念,而是对自己性情的柔性砥砺,燥热容易导致情绪失控,失控了并非要去发泄,一杯茶足以让人泻火。宋人说:“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宜戾家。”所谓“戾家”是指外行人。怎样成为一杯茶的内行,起码应该是可以感知一种恒温,恒温是可以磨掉性子的。杯子装下茶汤的些许温暖,温暖色是一种问候,如果心性细腻的人完全可以感受那种温暖。时光存在的意义在于对我们是有温度的,所以我们才热爱,杯茶就做了引子,是一种启迪。
我也常常想,为什么我们的生活里必须要产生一点闲情。我非常欣赏余秋雨先生提出是“人格再造”的说法。他说:旅游在“众目睽睽的流动性注意力是一所最好的学校,足以使……人格再造。”(《闲话旅游》)如果不能出去旅游,我建议就坐下来,握着杯子喝茶吧。并非降低血性,而是学会怎样做有温度的人。这是最舒服地接受教育,没有严厉的批评,有多少温情脉脉的灌输,凡是有心力的人,都可以得到良好的提醒。修心养性,不必选择坐禅,自我“坐禅”,也可以实现。两指轻柔地捏住杯子,在这样反复的动作里,有的不应该只是机械动作。特别是成年人,都在面临着一个人格再造的问题,不要说“我多大了还要你教我”,活到老学到老,不应该是一句口号,珍惜终身再造的机会吧。
从茶杯身上懂得生命是痛。曾经一只茶杯跟我多年,养得温润可人,不慎破碎了杯沿,还是不舍得丢弃。每每喝茶,嘴唇无以碰到那道口子,便捏紧了杯子,生怕闪失,我避开那道口子,生怕与之发生口角。我懂得杯子的痛,不必要求它也懂得我的痛。有些东西是互动,并非要求一个对等的身份。
碎一道口子,裂一线纹,若不是彻底碎掉,我念跟我时长,便要留下,我甚至相信茶可以愈合杯的裂纹和口子。这可能与我的身体近两年出现恶劣的症状有关,心脏放置了支架,可让血液流畅。肿瘤君光顾了我,随身携带了不该带的东西。我能把自己给抛弃了吗?不要轻谈结束,生命应该承受之痛,不可推卸吧。治好心病,面对恶疾也不放下自己,带着痛生活,也是一种生活啊。谁的日子没有痛点,很多人在自我止痛。我爱杯,曾经收藏了一个碎成两半的杯,有时拿出闻闻曾经的茶香,杯壁上依然挂着香。套杯中的“一员”,舍不得扔,我让它疗伤吧。我甚至还相信,碎成两半的杯还是“一个”生命体,有着自我修复的功能,既然破镜可以重圆,杯也可以复好如初,只要付以时间。想法很幼稚,但喜欢这样想,我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有趣的人了。
五
不要觉得对着杯子感到无趣。有时候琢磨其应该怎样称呼它,突然就增加了诗意。古诗里称“盏”,盏,多么像一个舞台的造型。杯在茶场里有了舞台,小吗?人生的舞台未必就大于茶盏。远古称“瓯”,好雅致,只是一个瓦器而已,古人恭敬饮具,可见一斑。常琢磨白居易“或饮一瓯茗”句,把茶称“茗”,茶具就要一个阳春白雪的“瓯”。还有一个“盅”字,我家乡还保留这个称谓,就是一小碗。再远点那就叫“觞”了,李白的“日醉壶觞”,兰亭的“流觞曲水”,郑谷的“携觞赋诗”……看看,一个小杯,居然唤起多少诗词名句,典故轶事。不怕杯浅,只怕胸无点墨啊。
我并非诗人,但端起茶杯,就有了诗意,甚至有吟一句诗的冲动。杯,只是一个饮茶的器具?感觉就像乒乓球运动员手中的球拍,可以给球一个变化万千的力。有时候想起艰苦年代的父母,面对小杯,羞于启齿——我享受了一杯热茶,日子的好,用不着谁来告诉我。杯沿碰到唇边,便有了唇齿相依的感觉,凡是亲近自己的,还能不好好以待吗?和杯子说话,是最高级的表达。读黄庭坚的“一瓯资舌本”,方懂禅机佛理,不出一字,却得千言。中国文化的审美趣味可以深入到事物的缝隙里的。
喝了四十几年的茶,用过的杯不能历数,面杯,我曾问,杯是什么?多么有哲性的问题啊,杯,是具体而微的人生缩影,我们身在其中,也盛着我们人生的滋味。
西谚说,我跟上帝说我渴了,于是上帝给了我一大堆杯具。有道理,送给我们,我们就应该懂得杯具的意义,用好我们的杯子。
2023年10月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