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我的小名叫国庆(散文)
那时候,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给我起这么俗气的名字,国庆。母亲说,已经不错了,没喊你花儿草儿猫儿狗的,就烧高香了。其实,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出生那天,是在十月一和九月三十之间,只差一分钟,就不是国庆节。巧就巧在,一分钟的时差上。接生婆说,是个丫头,父亲看都不看,咣当,摔门出去了,到另外一间房睡觉。好在外婆来了,煮了几枚荷包蛋,趁热给母亲下奶。
第二天,父亲也没好脸子,他有点重男轻女。母亲一向怕他。不敢反抗,逆来顺受。就这样我来人间一周左右,也没个正儿八经的名字,母亲小心翼翼地问父亲,给丫头起个名吧。父亲坐在炕沿边,搓草绳,准备上山砍柴禾。嘟噜了一句,一个丫头片子,叫什么都行,就叫国庆!母亲说,女孩子起这名,不太好。父亲站起身往胳膊上团草绳,说,就那样,国庆,爱叫不叫。父亲扬长而去,那就叫吧。从此后,丫头有了名字,国庆。男孩子才有的名字,轮到我头上,坏就坏在,我的名字。国庆,我顽劣得像个男生。一帮孩子都听我指挥,今儿翻墙到李老头家偷葡萄,明个爬窗户进张奶奶屋里偷碗橱里的鸡腿,后天怂恿伙伴用石头砸碎队长家的玻璃。哪个惹我,我就收拾那个。我说话晚,九岁上小学,没上幼儿园。那阵子也没有幼儿园,直接读一年级,开学第一天,母亲执意送我到三里地外的学校,我摆摆手,不用。随即招呼屯里四五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去上学。教我们的老师是个女的,声音很细,很好听。我以为我会有好日子过,这么细腻漂亮的老师,她怎么会打骂学生呢?我错了,大错特错。她在课堂点名点到我时,我道了一声,立起身,她居然噗嗤笑了,你叫国庆?你是个女孩子哎!焦叫国庆太不可思议了,你父母怎么想的?
我一脸懵逼,我说,老师,叫国庆不好吗?犯法不?打手板不?女老师恼怒地说,你这么多为什么?回家去问你爸妈去。这叫什么话?这是一个老师该说得话?我被请出教室,在门外罚站。第一天上学,就因为我的名字,溴大了。这事很快在小学校传开了。我回家,将书包一甩,书包在炕席上骨碌好几个跟斗,我说,爸,我要重起一个名字,叫大狗也中,就不叫国庆。父亲在长条凳子上抽一袋烟锅,父亲说,铁定了,叫国庆,不改。改了,就把命也改了。不改就不改,我是束手无策。想着,等我长大了就改,反正,长大后我就离开屯子,离开父母,去远方闯荡。
和女老师的纠葛并没有完,上课,她专门提问我,我算数不好,她非让我出洋相。算不对,她就拿着教鞭,过来抽我手掌,抽完手掌抽手心。我忍着不哭,绝不落一滴泪。中午,我抓一只绿色的大毛毛虫,趁着学生们不注意,放在课桌的粉笔盒里,女老师掀开粉笔盒,一只手触摸到又柔又软的毛毛虫,吓得七魂丢了六魂。哇哇大叫,跑出教室。我那个幸灾乐祸呀!那节课她没上,第二天也没来。后来,才知道,女老师来事了,被吓到了,抓了几副汤药,在家服用。我内心挺不是滋味的,我再坏,心眼不坏。我感到对不起女老师,她休了一星期假,上班后,我在一天放学后,主动到她办公室,认错。女老师这次一改往昔的娇柔,平静的摸着我的小羊角辫子,说,没关系,国庆,其实,你的名字很好听的,也没有规定,女孩子不能叫国庆,是老师不好,应该道歉的是我。
那个黄昏,我第一次认真审视我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是第一次发誓,好好学习,积极向上。对得起国庆这个名字,虽然,一路走来,它带给我不少酸楚和卑微。
我的第一篇作文,就是关于我小名的故事,里面写到了女老师,我诚惶诚恐地把作文交给老师,那一天我都在忐忑不安之中,生怕女老师批评我,尽管我在作文里没有恶意,只是太简单的写了我恶作剧的一个过程。下午第一节课,老师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教室,我坐在后排的位子上,不敢看老师的眼睛。老师首先表扬了几个同学,说他们写得可以,最后,话锋一转,说,今天我郑重的宣布,这次作文满分得住是……,老师卖了一个关子,课堂上一双双纯真的眸子,紧紧的盯着老师,鸦雀无声。“是……张国庆同学。”我像被电击一样,浑身打了一个颤儿,木木地站起身,不信任似的问:“我?是我吗?我得一百分了?”我一连串的疑问过去,女老师投来温暖,真诚的目光:“对,张国庆,就是你。”女老师招呼我坐下,缓缓打开我的作文本,摊放在桌子上,有声有色,满含深情地朗读起来。
我这个捣蛋鬼,张国庆渐渐地爱上了学习,爱上写作文,一切也归功于女老师的一份包容和爱。从小学到高中,我的作文基本被老师们当成范文,在年级里朗读。十九岁,我发表了小说处女作,在市内的一家较有名气的刊物。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生经历多了,我对国庆这个名字,有了新的认识和看法。父亲没什么文化,也许他为我取什么名字,仅仅是一念之间,没特别的意义。在我读初中那会儿,学校国庆节放假,家里赶上秋收,收玉米,割稻子。将粮食一袋一袋,一穗一穗,一棵一棵收起,扛出田地,用马车拉回家,父亲望着五谷丰登的收成,吧嗒吧嗒抽一支喇叭筒烟,说,国庆啊,其实吧,我的小名也叫国庆,你奶奶起的。只叫了三四天,就被你爷爷改了。你爷爷怕国庆这个名字,我担不起,随口改了一个土了吧唧的小名,锁住,意思什么都锁住了。闺女,你也别怪我,我挺稀罕国庆这个名字的。
这时候的我,早就对自己叫国庆的名字释怀了,叫什么无所谓,乡野人家,不是花儿草儿,就是狗剩,三驴子,大毛,我仔细咂磨咂磨,我叫国庆,还蛮不错呢。大气,豪迈,与共和国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
我是在读大学时,改成现在的名字,新的环境,和一大群来自天南海北的人打交道,我想重新开始,当然,国庆已然是我在村庄,在我熟悉的人丛中一个标签,无论我叫张国庆,抑或张某某,国庆这个名字就像我身体里的一个胎记,去不掉,挖不走。在灵魂里扎下坚实的根基,后来,我做了自由撰稿人。背着一台手提电脑,一个简单的背包,带着几件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廉价的化妆品,坐绿皮火车,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所到之处,尝一尝当地美食,择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住一段时间,除了游山玩水,了解当地风俗人情,就是借着异乡的月光,写我的书。在人海浮沉中,谁也不知道我是谁,我来自何方,我情归何处,更不会在意我的小名叫国庆。我用文学替我行走千山万水,替我说话发声。也用文学抵达我去不了的远方和我无能为力的爱情,以及人和事。
现在,岁月蹉跎,在我居住的城市,没有人知道我的小名叫国庆。在一些公众场合,在单位,在记者的镜头前,他们称呼我为张作家,张某某,甚至老张,张姐。唯有驾车回到故乡,在村落里,遇到再熟悉不过的父老乡亲,他们会不由自主,亲切地唤我一声“国庆”,而那一瞬,我的每一根血脉都被一种暖包围。我仿佛又回到年少时,乡人们对我国庆国庆的喊,父亲母亲呢?那时候一头青丝,我跟在父母身后下田干活,风轻云淡,一树的繁花,一窗的鸟鸣。眼下,父亲母亲的头发落了一场又一场大雪,我也不在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