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一吹，园子里的辣椒红了脸，娇羞得像个黄花大姑娘。萝卜开始长粗了，青绿中夹杂着玉白，头上顶着一束叶子。气温下降，萝卜也脆了，咬一口咔咔响，汁液丰富。茄子在枝干一个一个垂着，墨紫墨紫的，穿着漂亮的袍子，横眉冷目地环视人间。白菜抱紧自己，将一颗心隐匿起来，从不表达对尘世的想法。现在，菜们处于繁华阶段，和人的成熟期一样，有品味，有气场，也有诗情画意。区区的一只辣椒，红得惊艳，在枝间挺着，有点哗众取宠的架势。黄瓜这季节显得孤傲了，冷冷地挂在架子上，麻眨着一双眼，沉默不语，像全世界欠了它的钱。仔细看看，生活在大地上的甜瓜梨枣，萝卜白菜，都有个性，也有脾气。殊不知，草木繁花，一切的作物，最终逃不了被人类收入囊中，进到胃里的宿命。
　　 节气一到，母亲比较忙。她要把秋天，一点一点腌到坛坛罐罐里。首先是住在墙头，柴禾垛旁的南瓜，母亲挑嫩的摘来，洗净，切成片，在坛子底撒一层精盐，南瓜片一一陈列在坛内。添一瓢井水，封紧盖口。待三四日，取一些，炖着，就玉米粥吃。南瓜营养价值高，也皮实。往地上扔一颗籽儿，就出苗。在辽南，南瓜既能烧菜吃，也可以在大铁锅烀好，拿起就吃，绵甜柔软。
　　 坛子，罐子不用太大，大了占地方，也不要小了，小了腌渍不了多少菜。母亲买来的坛子罐子，泥瓦烧制的居多。母亲喜欢坛坛罐罐那份泥土气息，土烧的瓦罐，坛子。腌出来的东西接地气，很烟火。通常，坛子罐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厨房的旮旮旯旯，院子杏树，李树下。坛罐肚子干瘪时，你不能看外表，它八成是在唱空城计。等它将辣椒、茄子、黄瓜、红薯梗喂饱自己。泥瓦坛罐浑身散发着一种蓬勃向上的精神，坐在房间里，桃李树下的坛罐们，像极了被母亲一个一个打发走的日子。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永远有着好脾气，似乎人世的疾苦与磨难，比一两风还轻。
　　 事实上，母亲是让光阴埋在一只一只坛罐里，令其装点一家人捧着的泥饭碗。那些慢悠悠的苦涩的，酸楚的，憋屈的，难受的，贫瘠的岁月，被瓦罐泥坛一下一下掏空。母亲和盛着腌菜的泥瓦坛罐安静地相守，读中小学乃至高中，我带饭去学校，每次少不了母亲的一瓶腌渍菜。用猪大油炒出来的腌渍菜，一时成了学生们争抢吃的对象。腌渍菜配什么饭都开胃，因为母亲的一瓶燕腌渍菜，我一路走来，人缘不错，交了不少朋友。我清楚记得，母亲在秋天，一个朗朗晴的下午，淘洗完坛罐，摘了胡萝卜，雪里红，香菜，茄子，芸豆等，一样一样地码进坛罐，铺上盐，系好口，腌渍一周。掀开任何一只坛子罐子，腌菜的香气扑面而来，也不洗，就着土豆或者玉米面大饼子吃，越嚼越香，也抗饿。
　　 我十八岁那年，高考落榜。家里准备让我复读，来年再战。我不打算读了，正好本家嫂子从王岛回来招工，我毫不犹豫打起行李卷，盛了五罐头瓶母亲的腌渍菜，去了王岛，扒扇贝。岛上的生活很枯燥，白菜里放鱼肉，顿顿菜离不开鱼，什么吃多了，也腻歪。幸亏，我带来的腌渍菜，陪着我在岛上住了半年，直到收完扇贝，挣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才回家。母亲的腌渍菜，不是简单的菜系，更多的时候，它是母爱在照耀我，勇敢前行。
　　 在腌渍秋菜上，该有一个深入的细节，细节是一坛腌菜的灵魂。母亲从来不会马马虎虎，她注重腌渍的过程，在菜用什么水洗，哪类盐腌渍，是有讲究的。坛罐洗净后，放阳光下晾晒干，用清凉凉，先拔的井水洗菜，井水的甘甜会渗透腌渍菜。腌渍一种菜，比如辣椒，必须有配料，有一定的比例，不能随意来。葱姜蒜末，香菜段儿，另外放一些大酱，味素，咸盐必不可少，陈醋是画龙点睛。菜啦，井水啦，配料啦，经过母亲的手，淘汰优劣，过滤一遍，腌渍的菜，一棵一棵满满渗透着母爱的磁场和深情。
　　 饥荒年代，一坛腌渍菜，腌渍的是一个秋天，是一家人的希望，是不瘟不火的日月，是我们的星辰大海。我后来结婚，成了人妻人母，也把从母亲那学来的腌渍菜技术，嫁了过来。我腌渍的菜，邻居街坊们赞不绝口，相同的食材，腌渍的味儿大相径庭，有些女人腌渍的菜，没吃几回就烂掉了。我腌渍的菜，清洌洌，水灵灵，色泽依旧保持原来的状态。十年前，在城市买了楼，每到秋季，不忘去菜市场，专挑城郊的人摆摊卖的蔬菜，带着泥土，沾着亮晶晶的露珠，朴素无华，紧挨着大地。价钱也便宜，买了，回来一顿捯饬，没有坛坛罐罐的，就腌渍在一只高脚塑料瓶里，配料一样不缺，腌渍的菜味，不及母亲坛坛罐罐腌渍的，想来母亲投入的是一腔热情，也有母亲对儿女的大爱辽阔。多少年后，母亲的腌渍菜里，种着她的诗歌与远方，每每回到老房子，母亲打包一瓶腌渍菜，将她的爱不打折扣，全部打包给我们带上，走过很多城市与村庄，每到一个地方，都带着母亲的腌渍菜，嚼一口，故乡的味道，再嚼一口，母亲的味道。
　　 在酒业上班后，我有一个习惯，中午吃单位食堂，没有腌渍菜，我从家带来，和同事一起享用。当然，我带来的腌渍菜，全是母亲做的。秋天又来了，风儿转凉，又是腌渍菜的季节。母亲电话里督促我，周末休息回来一趟，她腌渍了好几坛黄瓜，辣椒，雪里红，胡萝卜。赶上中秋、国庆双节，单位只放两天假，我坐车回去，第一件事是帮父母收玉米，母亲包了萝卜丝猪肉馅饺子，打开一只泥瓦坛，一阵腌渍菜的清香，钻入鼻孔。我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根菜豆，塞进嘴里，母亲嗔怪到，齁咸齁咸，你吃馒头就着。母亲递给我一只发面馒头，我坐在门槛上，一口菜豆，一口馒头，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面前是一个一个走失的人，一段一段我生命中擦肩而过的人，六七只我养过的猫狗，祖父祖母，四叔，还有一头黑花老牛。这些人事物统统成了故事，不被想起，也不曾忘却。唯有母亲的腌渍菜，它站在时光的十字路口，时不时地提醒我，该向前方迈哪条腿，该如何用理性和良知行走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