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桂花，慢点，你慢点呀，等等我。”
　　 我几乎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咋也追不上前面的桂花，只好大声在后边喊着桂花。别看桂花才比我大几岁，最明显的，就是我身体不如桂花好，干起农活来，桂花可是一把好手呢。
　　 母亲经常担忧地说：“紫烟，这要是长大了，有了份工作，咋办呢？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干活还真不行。”
　　 每次桂花听了，就说：“没事的，婶儿，有我呢，我有的是力气，我会帮着紫烟干的。”说着，很心疼地看着我说：“紫烟，等你长大了，有了工作，千万别客气哈，累活给我留着给我干哈。”
　　 我也高兴地说：“桂花，这可是你说的，来，拉钩。”
　　 两个小小女孩儿，两个小小手指头，勾在一起，大声笑着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母亲看着我和桂花，总是嘱咐我多多让着点桂花，因为桂花娘早早没有了。没娘的孩子，可怜见的。村里的人也都是这样让着桂花的。何况桂花脑子反应慢，别人都说她傻，其实，我感觉，她就是太老实，也太实在，心地太善良。
　　 桂花是我同村的伙伴，只是桂花比我大几岁，因为总是留级，竟然留到和我一个年级了，又在一个班里。桂花娘就去学校求校长说：“校长老师，你好啊，请您听听我的十万火急的心情嘞。我知道您是为了桂花好，可是呀，这孩子，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嘞，老师们那是白费力气的。再也不要让桂花留级了，跟班走，让她顺利地小学毕业吧。”
　　 校长很和气，他姓诸葛，总是微微含笑。听了桂花娘的话，依然微微笑着，频频点头：“好吧，好吧。”
　　 我和桂花很要好，从前她比我高两个年级，自从一个班级了，桂花天天来喊我去上学。我们一起去上学，一起写作业，一起去河里洗衣服，去山上采野果子。一天天地我们在长大，由小小的女孩子，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然而，桂花还是我行我素，自顾自地走路，不知道照顾一下我的感受，经常都是这种情况，她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我只好大声喊着：“桂花，桂花……”每次一起出来，一起做事儿，都是这样，她匆匆忙忙的，自顾自地在前面走着，只有遇上什么事儿时，才会回头来寻找我。比如忘了路，比如没有带工具，或是手扎刺了，脚崴着了……
　　 从棉田里回来，我就不想再理她，她一路地朝前走，我就大声冲着她的背影喊着：“桂花，好似谁蒸下了热馒头等着你似的，能不能慢点呀？”
　　 她回头，冲着我呲牙嘿嘿笑着，不在乎的样子。
　　 想想刚刚在棉田里，桂花一个人在前面拾着棉花，我在后面也拾着棉花。我们两家的棉田紧挨着，她腰里围着围裙，头上包着红红的围巾，穿着长袖白碎花衣裳，灰蓝色的裤子，别说阳光下，站在棉田里的桂花，挺美的。阳光灿烂，普照着田野，棉桃儿，雪白，被秋风一吹，在秋风里发出玲玲响动。天空瓦蓝瓦蓝，白云悠悠，鸟儿在蓝天上飞来飞去，偶尔直飞下来，在棉田里寻找秋虫儿吃，叽叽喳喳可爱极了。
　　 桂花边拾棉花边哼着歌儿：“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在希望的田野上……”就这一句“在希望的田野上”，几乎翻来覆去就这一句，她自己一点也不嫌烦，远处的春子妈宋婶和小七嫂子听了，就说桂花，能不能换个歌曲，总这一句，耳朵磨出茧子来了，不烦吗？
　　 “哦，别的不会呀，就会这一句，婶子嫂子呀，你们将就着听听吧。呵呵。”桂花笑着，露出她的龅牙来，并不在乎，继续唱。小七嫂子就说听好了桂花，我教你一句：“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起来……”
　　 桂花听着好听，却咋学也学不会，学了几次就不学了。她说歌词里面有自己的名字，她总也唱不出口。好似在显摆自己似的。春子妈就大笑着说：“哎吆喂，想不到，大咧咧的桂花，你还挺腼腆呢。”
　　
　　 二
　　 秋天的田野真的好美，远处的森林已是层林尽染，黄的好似涂得多一些，绿得已经渐渐稀少，火红的颜色最为醒人眼目，我知道那是山里的红叶红了，高粱红了，还有那些果子也红了，柿子、山楂、苹果……
　　 秋风里一阵阵飘来果子的清香气味，真是沁人心脾，令人想不沉醉，都不能。桂花贪婪地嗅着果子的香气，对我说：“紫烟，咱们一会摘完了棉花，就去山上的果园里去摘二丫她爷爷的果子吃。”
　　 我说：“桂花，咱们都多大了呀，不能再像小孩子似的了，咱们哪能去摘人家果子呀？就是给也不能要了，何况你都定了亲事儿了，快做媳妇儿的人了。”
　　 桂花却说：“你不说，我还忘了嘞，再不摘，我就没机会了啊。说不准呐，再过几天，我要嫁人了，到别人的庄子里去住了。”
　　 “什么？这么快，你要嫁人？到别人庄子里住？这是谁说的呀？你才多大呀？定亲就够人惊讶的了，还要这么快就结婚？”我吃惊不小，一连串地问着。
　　 桂花说：“这你也知道的，我爹给我定了门亲事儿，是外村里的一户人家，那个男的都快三十了，比我大十多岁嘞。我爹同意，因为男的有手艺，会修家电嘞，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我见桂花吞吞吐吐，就问着。
　　 桂花才说那男子离过婚，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还有我又没见过他，听说那男子腿脚不好，小时候得过什么病。桂花说不清楚，后来，我才知道那男子，小时候感冒发烧，他娘抱着他去村子里的诊所打针，一针下去，也不知咋打的，感冒倒是好了，竟然把好好的一条腿给打瘸了，路也走不稳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不断地在心里暗自叹息着，桂花也真是命苦的，娘在她十一二岁上，就早早没有了。她爹村里人都叫他醉鬼，因为他总是不太务正业，天天喝酒打牌，醉了就知道打骂孩子，现在又将桂花许给这样一户人家，真是太过分了。
　　 桂花娘是一个很勤劳的母亲，她没白没黑的干着家里忙着地里的，不幸的是积劳成疾，得了重病，没几年就病逝了。我还记得桂花酿临终前的样子，她总是对前去探望她的左邻右舍说：“她婶子呀，帮我多多担待我的孩子呀。尤其是桂花，她笨得很呐，脑子不够用，傻乎乎的嘞，做事欠考虑的。以后呀，万一我没了，都看在她没娘的份上，多多担待她，我在天上也会感激你的，我会求上天多保佑你的好的……”
　　 我和母亲去看她，我害怕看见桂花母亲的一张没有血色的脸，我又很想听她说些什么。母亲把我的小脸儿涴在她前衣襟里，一手拉着桂花的手儿，答应着桂花娘，并且说：“桂花娘，你不要想得太多，你没有事儿的，人吃五谷杂粮，人哪能不生病的呢。养养，几天就好了，不要太难过，心情好了，一切就都好了。”
　　 我知道母亲是在宽慰桂花娘呢。我听说了，桂花娘是得了绝症呢，大概是很难医治好了的呢。那时虽然小，但也稍微懂得些生死之事了，看着一些老人，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的，心里难过着呢。
　　 再看看瘦骨嶙峋的桂花娘，再怎么着，就算有一口气，躺在床上，桂花也是有娘的孩子呀，也是有娘疼着的呢。
　　
　　 三
　　 现在想想，虽然人生苦，可这苦也不会永久，何况也是有缺陷的。每个人都是有期限的，万万年的事儿，是不可能的。因此，人生苦短，真是要珍惜才是，不然，一晃而过，再回头思虑起来，并没有好好把握，好好去过，空发感叹。
　　 就算再苦再累，桂花娘也是愿意留在人间，愿意留在桂花身边，还有她的那么多孩子身边，什么粉花、大丽花、菊花……她一连四五个女孩儿呢，都是取了花的名字。
　　 几只大雁在天空飞过，高粱、谷子都散发着特有的粮食香气，我牵上桂花的手匆匆地从田野穿过，我们提着刚刚摘下的棉桃，我们穿着依旧轻薄的衣衫，飘起着的衣袖长襟，合着两旁青纱帐似的庄稼地儿，一同在风里好一似飘曳成短句长句的诗句，好美，好美呀。
　　 暮色降落，家家房屋上都飘起了炊烟，我知道桂花这种时候更加想念她娘的。小时候，她一想娘我就牵着她手来我们家，让我母亲给她做她娘在世时做的饭菜吃。母亲二话不说，就给桂花变着法地做着各种饭菜吃，以此来减轻桂花的丧母之痛。
　　 八月，这季节不仅是丰收的季节，也是倍思亲的季节，桂花爹偏偏选择这样的季节让桂花出嫁，真是让我无法理解。
　　 当母亲知道桂花马上要嫁人这事儿，满脸惊讶，以为村里人是传言，原来这还是真的呐。母亲和宋婶儿春子娘小七嫂子知道此事后，决定一起去找桂花爹说说他，劝劝他。这也太冲动了，咋能这样呀，桂花十七八岁，才多大呀？就嫁人，在人们的眼里，她还是个孩子呢。
　　 桂花的眼睛哭的红肿，我安慰着她，我想不然就逃走吧，天地之大到哪里又不行呢？我讲了我的想法，桂花听了摇头说：“不不不，我可不敢，我从来没有出去过的，再说了，我脑子不够用的，都说我傻呐，我丢了咋办？那样，可就再也回不了家了。我想我哥我弟我妹我弟妹那么小，他们咋办？”
　　 是呀，丢了咋办？我想到这里也不知该咋办了。
　　 母亲和宋婶小七嫂子几个人去了桂花家，恰好桂花爹刚刚喝完酒，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荫里喝茶。一见我母亲和宋婶几个，就知道是为了桂花的事儿来的。见了爱搭不理的，嘴一撅头一扭，自顾自地喝茶，招呼也不打。
　　
　　 四
　　 母亲一看心里的气就冲上来了，一把将茶壶拿过来，自己斟了半杯水，一口气，喝了半杯，说：“醉鬼，你真的成了鬼吗？做的什么事儿？”宋婶也说：“是呀，酒鬼，醉死你得了，这叫人做的事儿吗？”
　　 春子娘也一把抢过来没喝完的半杯酒，泼在了地上，酒杯放在桌子一角，还没站稳呢，小七嫂子急忙拿起酒杯，想也没想，将酒杯啪地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几只鸡鸭吓得嘎嘎飞起来，扑扇着翅膀，一路飞到了院子外。
　　 “咋啦？她紫烟妈妈，宋婶呀，小七小嫂子嘞，我自己的闺女，我还说了不算了吗？”他说着瞥了桂花一样，又说：”我养她长大为了什么？再说了，万一嫁不出去，你养着呀？桂花这里有问题呐。”桂花爹翻着眼睛边说着边用手指戳着他自己的脑瓜子。
　　 “是的，我养着，从今儿起，桂花去我家，从今后桂花就是我们老宋家的人。告诉你哈，不许反悔，这就去村上说说去，把桂花户口迁我家户头上去。”
　　 宋婶说着就去牵桂花手，桂花却吓得不敢去伸手，躲着宋婶，怯怯地看着她爹。
　　 我母亲就将桂花揽在怀里，抚摸着桂花的头说：“她叔呀，不怪她宋婶急，你做的事有些过分呢。桂花还小，婚事过几年再说吧，这么小的孩子，去给人家做媳妇，吃屈呢。”
　　 桂花爹说：“爱咋地咋地吧，先把桂花嫁了，她哥哥都二十好几了，没钱订婚呢。彩礼也收了，桂花谁都知道的，不是什么精细的丫头，可彩礼没少给，人家死了老婆也好几年了，也是老大不小的了，等不及了，嫁就嫁吧。”
　　 “你把桂花当什么了，物件呀，还是牲畜呀？这不是买卖婚姻吗？”宋婶听了气得直跳高。
　　 母亲就说：“他叔呀，你问过桂花吗？她愿意不愿意呀，婚姻大事，总得孩子自己同意才行呀，婚姻自主，做父母的不得干涉。”
　　 桂花爹眼睛一斜楞说：“她知道个什么，问她做什么？再说了自古至今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由得她呢。你们就别管了，这是我们自家的事儿。”
　　 母亲和宋婶看看与桂花爹也讲不出里表来，就不再说什么，只是母亲临走说要带着桂花家里来住几天，说完牵着桂花手就回了家，宋婶早气得心里扑通乱跳，路都走不稳了。小七嫂子就来搀扶着宋婶，边走边回头说：“真是没见过这样的爹，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哼！气死我了。”
　　 其实那时桂花小学毕业好几年了，一直留在家里做家务，或是去田里干些农活。我也是刚刚上高中，要去县城读书了。
　　 母亲就说：“紫烟，你去县城读书，不如带上桂花吧，要桂花去县城打工，也和你做个伴。”
　　 我说桂花能行吗？再把她给弄丢了，咱们可赔不起呀，因为我天天要上学，不可能天天看着桂花的。
　　 母亲说虽然桂花脑子不够用的，但是并不是不懂事的，她知道好歹的，再说她也大了，比从前听话也知道事儿了。没有那么难处理的事儿的，给她找一份她能干的工作，她会好好干的。
　　 一说到工作，我又一次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是担心我找不到一份好工作，担心我的身体不能胜任这工作那工作的。因此，我总是好好读书，争取将来能是有用之人。
　　 我说：“亲爱的妈妈，我的亲娘呀，我倒是没什么的，桂花或许也能干好她的工作，只是您在家，桂花爹会罢休呀？”
　　 “没事的，他桂花爹不是老虎，吃不了人的。”宋婶子小七嫂子人没进来，话音到是先传进来了。
　　 于是，没几天，我开学了。我带着桂花去了县城，母亲给桂花求人找人的介绍了一份玩具厂的工作。老板听说了桂花的事儿，也是很气愤，这么小的女娃子，就逼着嫁人，这是什么爹呀，来我厂子里吧，管吃管住发工钱，有这么多的工人在一起，互相有照应，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五
　　 桂花虽然脑子不太聪明，但是做一道工序的活，教给她几遍她也能记住的。而且，桂花她比较认真，干活也很卖力，从不偷懒。她也知道一份工作来之不易的，再说了，这么多人来帮她，都为她出力不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