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并不像夏收那样紧张。赶一架牛车，任凭牛的性子。在牛车咯吱咯吱的声音里。在秋风秋韵，秋日的天空和浮云下。在秋虫唧唧，秋草凄凄之中。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把收获的庄稼一趟一趟地拉回去。
　　 那时候干农活，最喜欢坐在这样的牛车上，慢慢悠悠，没完没了地走下去。因为天气也不热。秋日的阳光，虽然还有一点性子，却已经软和很多了。风也刚好，没有燥热，也没有凛冽。谈不上春日的暖融融，却是凉爽的，干净的，甚至还是沁人心脾的。这时候躺在牛车上，远望着秋日的天空，在摇摇晃晃之中感觉自己像是在腾云驾雾了。
　　 但父辈们却没有这样逍遥。尽管丰收的喜悦，喜上眉梢。但早出晚归，日日重复着的辛劳，早已弄得人精疲力尽，一脸的疲惫。你看他们，头发也乱了，身子也软了。衣服裹在身上，像一件破毡片。即使那些干净爱美的妇女，也是从头到脚变得邋里邋遢。泥巴抹在腿上，草的汁液染黑了手指。特别是灰尘裹挟的那一张脸，已经再没有风光，再没有妩媚，再没有楚楚动人。我曾经一致认为，女人的伟大绝不比男人缺少一分。同样的下地劳动，同样的干活出力，晒一样的太阳，淋一样的雨。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地里的农活干完了。回到家里，男人可以出一口气，抽一根烟，泡一杯茶，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坐下去。而女人却不行，一家人的吃喝拉撒还在等着她。特别是我的家乡以面食为主的黄土高原，擀面并不是一件轻松的活。使出来的力气，绝不亚于扛一包麻袋轻松。
　　 你还别不信。等一家人吃饱喝足了，以为女人就可以歇息了。不！圈里的猪还在等着她喂。后院的鸡还在等着她撒一把米。还有羊的青草，牛的饲料。鸡鸭鹅狗猫，样样都在等着她。都打发干净了，女人可以休息了吗？不！脱下来的脏衣服已经堆成了山，房前屋后已经长满了荒草。桌子柜子窗台上落满了灰尘，需要她这里扫扫，那里擦擦。终于把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了，把大大小小的家具也擦得一尘不染，你想着她现在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下。还不行。她的不懂事的儿子又爬过来了。她要奶孩子，她要用母汁喂养他，她要把这个挨千刀的一点一点养大。她要把他搂在怀里，吸母亲的乳汁，榨母亲的血。前世的怨孽啊！这辈子都是母亲的祸害。
　　 好了，终于都安顿好了。男人也歇够了，伸着懒腰站起来了。接着，槽上的牛也摇摇晃晃起身了，提心吊胆等着主人来使唤。猪也吃饱喝足，美美地睡了一觉。现在已经开始在盘算下一顿了。鸡鸭鹅狗猫，所有的一切都得到了满足，在畅快的休息之后开始精神抖擞了。这时候，牛车也套好了，鞭子一响，女人又跟着一起下地了。等她来到地里，依然是个壮劳力，依然把自己往死里累。女人的辛苦，伺候完了一切，就是没有伺候过自己。好不容易躺下来，又被她的男人拉到怀里去。啊！这生之意义的伟大之处，在于母性的魅力，胜过所有的赞美和荣誉。甚至胜过人的生死，死之轮回。
　　 这是我做了几十年的农民，对于女人的尊敬与敬畏，我由衷的感慨与感动，生我养我的土地也比不过我的母亲。当我们一同来到地里，在我还有一点厌倦和恼怒，他们却在任劳任怨，并没有半句怨言。想起有一年秋天掰玉米，去得早了，天微微亮。秋季的早晨，空气清新的好像可以穿透整个身体。原野上有很重的雾，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见。这样的天气其实并不适合下地，雾落下来就会变成露水，地上的潮气加重，清凉就有一种透心的冷。但已经出门了，已经赶到地里，总不能白跑一趟。所以活是要干的。于是，一家人便钻进了玉米地，开始一个一个地掰玉米。起初并没有觉得什么。因为露水的湿润，玉米变得很脆，掰起来也特别容易。不像已经晒干的，有一种死缠烂打的蛮力，怎么拽也拽不下来。就这样利利索索干了一会儿，身上的衣服开始被露水浸湿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潮湿渗进了皮肤里，浑身上下开始湿透。不同于钻进水里的感觉，水的清凉虽然刺骨，但被水浸泡着，甚至还有一点温润。现在这湿哒哒的衣服贴在身上，有一种剥皮的感觉。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冷的人生疼。牙齿开始哆嗦，汗毛开始竖起来。就好像脱光了衣服，钻进了冰天雪地里。难受，叫人有一点生不如死。
　　 我在想啊！烤一堆火，把自己架上去，让烈焰穿透骨头。这时候就是化成灰烬也是舒服的。我在想啊！烧一锅开水，直接跳进去，把自己在水里煮一煮。这时候就是把自己煮熟煮透，那热气透出来，也叫人好不自在。我在想啊！实在不行，裹一床棉被，把光溜溜的身子钻进棉被里。特别是那种被太阳刚刚暴晒过的棉被，暖烘烘的，就像是抱着太阳一起睡。我在想啊！有一杯热水就好了。再烫的热水我都能喝得下去。再烫的热水，我都能捧在怀里，贴在心口上。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们在劳动，秋天的露水把我们湿透。终于，天亮了，雾散了，晴朗的云带着祥和在天上飞。终于，拨云见日，太阳露出了脸，雾蒙蒙的世界变得清晰可见。回过头来，堆积如山的玉米，一堆一堆，多么撩人心魄。那是我们的劳动成果。那是在嘴唇发抖，牙齿打颤里做完的农活。赞美没有，有的是无尽的感动。我的父亲母亲带着他们的子女，在那个秋天冰冷的早晨，做了普天之下所有的农民所做的最普通的一件事情。
　　 终于，太阳红了。火红的太阳看见了我们，一个个哆嗦着，浑身打颤，狼狈不堪。他心疼了，他感动了，他不好意思了。他开始热情似火，把暖融融的光给我们照射。湿衣服在身上穿着，又慢慢地变成了干衣服。干衣服穿在身上，又开始变得热烘烘。刚才还在讨厌，刚才还在生气，刚才还在恨之入骨。现在好了，都过去了。伤疤好了，也不记得它的疼痛。因为秋日的收成，广阔无垠的田野上到处都是果实。忙过了，辛苦了，终于得到了回报。瓜也甜了，果也美了，想吃什么就摘一个。那苹果伸手取来。酥梨张口就咬。葡萄摘下来就吃。柿子吸出汁来，能甜到你的心里去。
　　 这些已经很美了，但还是美中不足。我最乐意的事来了，赶着牛车，把掰下来的玉米一趟一趟地拉回去。这是最惬意最舒服的事。也不用着急，因为时间还早。你可以仰头对着秋日的太阳微笑；还可以让秋风把你的衣服吹起。你可以给树上的鸟儿吹一声口哨；还可以在秋蝉的绝唱里跟着发出一声叹息。你可以看凋落的叶子铺满大地；还可以踩上去，在沙沙沙声里表达自己的歉意。你可以看秋虫跳跃，蛐蛐在那里唧唧；还可以看衰草凄凄，枯萎的田野上一切都在告别里。你可以无声无息跟随着这个秋天进入到它的回忆里；还可以任天高云淡，气定神闲。反正你什么都可以，甚至忘乎所以，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赶一架牛车，把自己躺在牛车上。永永远远就这样简单。永永远远就这悠闲。永永远远就这样生活着。永远远远就这样劳作着，幻想着，开心着，无忧无虑着。
　　 假如这样还不够美？那你就躺在秋天的夜里去。最好是在没有拉完的玉米，没有干完农活的庄稼地里。躺在一堆包谷杆上，仰头望去，高远的天上，繁星多得数也数不清。你可以看看银河，想想宇宙太空；还可以等着流星，想象它们的世界又是怎样的情景。那里有像你一样的人吗？他们也做着像你一样的梦吗？有还是没有？还是告诉你们吧！我就在这样的夜里躺过无数次。头枕着大地，脚踩着星星。知道吗？那是我和大地最亲近最亲近的时候。我躺在那里，好像听到了大地的声音，感受到了大地的呼吸。
　　 这时候天当被子地当床。我啊就变成了大地之子。我啊感到自己已经不是我自己。我变成了一棵植物，一棵把根深深扎进土地里的植物。就像玉米，像麦子，像大豆，像高粱，像任何一个农作物。像它们那样春种秋收。像它们那样，我也有了自己的果实，自己的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