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明】家乡的大槐树(散文)
又来了新任务,而且还是一篇命题作文。上午表弟看了我朋友圈发的一篇文章,回复我说写一写你们村那棵大槐树吧。我回复到:计划中。我们村里的那棵大槐树,既然给别的村子的孩子们都留下了那么深刻的记忆,那么我对它又怎么可以忘怀呢?
表弟说的这棵大槐树就在我老家村子的西头,远近闻名。有人说它有上千年的树龄,不知道是村上哪代人植下的。大槐树之所以称大,因为它有五六个人合抱那么粗,而且这棵树,树皮粗裂,腹中空空,有三丈多高,老树虬枝,伸向四方,就象是一位孔武有力的神圣,张着臂膀,护佑着整个村庄。大槐树的周身树皮干干巴巴,树心不知何时空了,但它仍然生命力顽强,树叶虽不是特别的繁茂,但到夏天,却能遮蔽许多的阳光,成为村西人们的纳凉之所。又因大槐树所在之地乃五峰山、长峪山、正明山三村由山进城的必经之处,所以别的村子的人赶集上店,到了这里,也都会在那树下光滑的巨石片上坐上一坐,歇一歇脚;相熟的,不相熟的,都会唠上一唠。
我想,表弟之所以对这棵大槐树难以忘怀,无非就是关于这棵槐树的传说和树底下的那个神秘的地洞曾经给他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从我记事起,这棵大槐树便是村中所有人心目中神一样的存在。哪家的什么家畜走丢了,人们到树底下念叨念叨,没准几天后又回来了。哪家的孩子哭闹不爱睡觉,抱在树下念叨念叨也都好了。所以村民们都敬仰它,爱护它。当晚归的羊儿都上了圈,家家户户的炊烟都融合在薄薄的暮霭之中,人们放下了手中的饭碗,有事没事的便都爱聚集在大槐树底下,谈谈这,聊聊那,大槐树成了全村人心中的风水领地。但在文革时期,它差点被毁掉。听人说村里的一位红卫兵小将,说是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爬上槐树去想要锯掉它。可是刚锯了几下,这大槐树便流出了殷红殷红的汁液,吓得那小子赶紧扔掉了锯子,滚下树来磕头如捣蒜。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打这大槐树的主意了。
这棵大槐树,距离地面一米左右的地方有个树洞,洞口狭小,人刚好能钻进去。探身从树洞下去,便是一条很长很长的地道。这条地道,穿过整个村子,从村西头一直通到村子的东头。
说起这条地道,它大概是深挖洞广积粮年代的产物。我们的邻居大国,与我们翻了脸,所以国家要求人民备战备荒。那时的各个村子,都有着自己备战的特色。我不知道我们村的地道为何选择了这棵大槐树作为地道入口,难道当初是受了电影《地道战》的启发?
地道两侧的墙壁由花岗岩垒就,两米来宽,一人多高,头顶铺的全是条型石料。地道里很黑,也很长。但正是这一点,为所有知晓它的男孩子们留下了无尽的神秘。由于我们村子的西南角是乡里的两山中学,而村西头又是西北面三个村子通向外面世界的交汇点,必经之路。所以,有哪个男孩子知道了树底下有个地道而无好奇之心呢?钻地道去!时不时地,总有胆大的同学向大家提出倡议。所以中午或是下午散了学,孩子们便相邀下地道一探究竟。
那个时候家里很少有手电筒,也很少有人买得起蜡烛。所以小伙伴们更多的是找一块儿油毡绑在木头棍上燃着当火把,用手举着,小心地向前钻。虽然有火把,但光亮照的只是眼前,前面还是黑魆魆一片。我们从村西下去,跌跌撞撞摸摸索索地从村东出来,出来后个个小脸被油毡燃后冒出的很大的黑烟熏得黑不溜秋,只留有鼻孔处两道泛白的印痕,真真印证了电影地道战里的那句经典台词“水是宝贵的,烟是有毒的”。可即便是被熏得如此狼狈,又有哪个男孩子不愿意去钻呢?
大槐树下的地道,我也钻过,只不过我与儿时的伙伴们不仅在地道里捉迷藏,还在地道里将豆角秧子梗点燃当做烟抽。那东西很辛辣,半根还没燃到,便辣得人舌尖麻麻的。当然,因为这个,小的时候我没少挨爸爸打。
大槐树之于我最深刻的记忆不仅仅是树下的地道带给我的快乐,更有树边上住的一户李姓人家让我难以忘怀。按照村里的辈分,我唤这家的主人为三爷三奶。他们家坐北朝南,门口就对着这棵大槐树。
记得那年春末,村里修水库,我和父亲每天很晚才从村西山下的水库收工回家。父亲在工地上带工,我母亲有病在家,由于我没有到上学的年龄所以由父亲带在身边玩。说是玩,更多的时候,我跟在乡里派的推土机的后面,捡拾着从土里翻出来的树根,拿回家晒干给妈妈当柴烧。
每天从水库回家,这家三爷都会招呼父亲停下来休息一会,三奶也会从家里拿出点什么东西给我吃。有一天,三奶端出小半盆烀的小白薯给我和父亲吃。说是白薯,其实就是白薯吊子发芽后拔去了白薯秧子,看看还有点养分有点水灵的,就用刀削削,捡着能吃的部分,用锅烀熟。但就是这,并不是当时每个人家都能吃得上。因为全生产队就那么几铺白薯炕,拔完秧子后,没有几块母薯是水灵的,养分都被白薯秧子吸收而变得干瘪。
面对三奶端出来的吃食,父亲是从来不会动嘴的,他只是吧嗒吧嗒的与三爷吸着旱烟,两人说着一些我不懂的话题。而我也绝不敢擅自伸手去拿东西,直到父亲朝我努努嘴说“吃吧”,我才可以小心地伸手去拿来吃。我小心的吃着小白薯,但绝不敢狼吞虎咽,虽然我的肚子很饿很饿。父亲在家里教育过,不许在外面不经大人同意便吃拿别人的东西。而且吃人家的东西,要有礼貌,不许多吃。父亲要求我们姐弟四人很严,不许我们在外讨人嫌。那时父亲还顶着右派的帽子,我们家在村里的地位极低,我的大哥就因了右派子弟的身份而失去了上高中的机会,早早的上班挣工分,十七岁的年纪就挑一百八十斤饲草,以至于压得个子不是太高。
直到我长大成人后我才知道为什么父亲虽然肚子也饿却总是与三爷一起吸烟而不去动半块小白薯。三爷三奶膝下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他们的孩子们,大的比我的父亲小不了多少,人称三狼四虎,而且都已长大成人,而且那时家家都缺吃的,父亲又怎么忍心去动他们宝贵的口粮呢?
前些年,三爷的大儿子从自来水厂失业拉板的,每次半路上看我步行回老家总是热情地招呼我上车。我呢,也不客气,很自然的坐上去,只不过下车的时候我总是多拿些零钱塞给他。当这位大叔说不要钱或是给多了的时候,我总是笑着对他说不多不多。试想区区几元钱,比之三奶当年那半小盆小白薯,那又怎么能算多呢?
当年的大槐树下,三奶端出来的那小半盆白薯,好过今天我吃过的所有的美味,在三奶家门口停歇的每一段时光,都好过今天看过的每一道人间风景。
大槐树看着我从一个光着屁股的孩子长大成人,又看着我娶妻生子来到县城。1997年我被招考进入县城学校的时候,这棵大槐树的生命也因下面地道的垮塌而走到了尽头。倒下的大槐树,起先是没有人敢去动它的,后来有个胆大的手艺人说是大槐树被雷劈过,雷击木可以避邪,便用它做了许多物件卖钱。最后一位老木匠把它剩余的部分拉回了家。我觉得这大槐树历经沧桑千年,不应该就这样消失了。于是我找到木匠,求他用这大槐树的一个枝干为我做了两柄槐木剑。剑做成后,我把它挂在门后以做纪念。我想千年的神木,一定会像它过去那样,护佑我,护佑我的亲人。
正当全村人为大槐树的离去感到惋惜伤心的时候,在第二年的春天,离大槐树树根三米远的地方,冒出来一棵槐树苗,大家都知道这是那棵倒下去的大槐树的魂魄,便主动用石块将它圈起来保护它。如今,当年的那棵槐树苗已经长得有碗口粗细了,上面的枝叶也撑起了一小片绿荫。大槐树底下的那块巨型片石,依旧盘卧在那里,依然有过往的人在那里停留,在那里歇息,谈论着过去,期盼着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