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天从清晨开始，就在追赶太阳。我觉得追赶太阳必须有一个好身体，有好身体才有力量追赶。所以，按照初步计划，我先给自己冲了一杯豆浆，在微波炉上热了昨晚从外面带回的两根油条。我想这油条和豆浆足够填饱肚子，吃完了，我抹抹嘴。看了看窗前的太阳，正挂在小区的银杏树上。时间早着呢，距离上班还有三十分钟。我重新坐在客厅沙发，读一本书，这本书是新一届鲁奖获得者，乔叶写得《宝水》，我读到第二章的时候，将一枚红叶的书签，夹在里面。那枚枫叶是我去年十月份，市作协为我举办个人作品研讨会，散会后，我登上步云山顶，摘的叶子。当时，我是通过几千枚枫叶，筛选出来的。那时候，我还没有《宝水》这本书，枫叶比《宝水》先来我家，住在我的电脑桌上。我有个怪癖，我认为好的，精彩的，耐人寻味的书，必有一枚漂亮的书签陪伴。今年，乔叶的书从网上订购，快递到家后，我洗了洗手，郑重其事地把等了一年的红叶书签，夹在书里。
　　 我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再有十分钟就到点了。我拢了拢头发，抻了抻衣服，拎起皮包，步行往单位走去。我算过，家到单位九分钟，一分不多，一秒不少。我打开单位那道卷帘门，阿黄就来了。我掀开门锁，阿黄一个箭步，闪了进去。阿黄住在单位后面的那个小区，之前也是别人家的宠物猫，不知为什么被抛弃。我到这个新单位第一天，阿黄也来了。在我裤腿上蹭来蹭去，讨口吃的，我去旁边的大鹏超市买了一根三元的金锣火腿，喂给阿黄，小家伙也不客气，一下子吃掉半根，剩下半根，我留着阿黄再来喂它。单位有个小型的冰箱，我和两个同事，吃不了的饭菜，水果都存放在里面。阿黄一来二去，熟悉我的气味，大老远一喊它，屁颠屁颠跑过来。后来，出了点状况，领导说阿黄是流浪猫，没有防疫，也没洗澡，身上有细菌，不让进店里。阿黄就只能在门口台阶上，朝着门玻璃，往里望，可怜巴巴的样子。有时，我趁领导不注意，偷偷省下一条鱼，或者一只虾，喂阿黄。阿黄吃了，喝了，我关照它，在日头没下山前，赶紧找个睡觉的地方。阿黄好像能听懂我说的话，果然，走进小区，至于在哪个走廊，或者楼梯空隙睡，我目前尚没找到。
　　 阿黄今天来了，我看了下日期，十月六号，领导过来对账。阿黄不好在这逗留，我把冰箱里半截火腿，一个鸡蛋，拿出来，嚼碎，喂阿黄。它有七八岁了，一只猫的七八岁，相当于一个人的古稀之年，牙齿不好，我给嚼碎，它吃得也快。单位的房型，坐南朝北，一天之间，日头停留的不长。我开了验钞机，开了两杆电子秤。灯也摁亮了，酒坊里顿时一片光明。被酒气熏染快一年了，我的鼻子已经闻不到酒香了。
　　 大理石地板，拖一下。十几盆花草浇了一遍，桌椅酒柜擦了，又烧了一壶水，同事小宁才姗姗来到。我对此习以为常，她很少准时来单位。太阳升到二楼窗上了，我沿着步梯，到了二楼，推开窗户，迎接新鲜空气。太阳很远，也很近。我伸出手，准备抓住太阳，结果，连太阳的一片羽毛也逮不到。
　　 二楼，整个无偿提供给书院了，负责人是瓦房店的，不在本市。怎么认识领导的我不知道，一对中年夫妻，男的浓眉大眼，说话语气平缓，温和，很让人舒服。女的也不错，很客气，每次来取房门钥匙，双手接送。书院每周二、四有课，有时一上午课，有时一下午。最近，书院放假了，估计得一个月后开课。领导的意思，叫我们值班的人，早上给二楼窗户打开，下班之前关好。保持室内通风，干燥。家具，桌椅不生虫子。
　　 下楼，酒坊来了第一笔生意，一个女人买一壶十斤装的六十度高粱酒。小宁秤酒，我收钱。小宁打好了票据，帮我夹在铁架子上。这一天才真正拉开序幕，国庆假期，买酒的人也不少。尤其是成箱的陈香酒，五年的，二十年的，很多顾客来买，酒坊的顾客，大部分是回头客，都是喝了一次，或几次，一比较，一咂磨，还是我们家的酒好，一是质量过硬，不勾兑，不掺假，纯高粱酿造；二是，足斤足两，讲究诚信，酒的口感好。
　　 断断续续来了几拨，营业额已上升到四千五百八十三，照这么下去，太阳落山后到七点下班。干不上一万也是八九千，店里一天收入十万，我们一个月的工资雷打不动三千。但就是开心，兴奋，刺激。心坎有颗太阳，大火球在燃烧。十点半的时候，顾客就少了。有一两个人打一斤酒，到对面或者旁边的饭店喝。日头在六楼高处，不偏不斜。我舒了一口气，站在门口，接受紫外线照射，风吹来，我醒了。我想起还有很多事没做，对，昨天，不不不，头十天，我答应报社的一篇小说还没落笔。我只是打了腹稿，就一拖再拖。母亲吃的脑梗药也吃没了，我今天就该到药房去买。衣橱里的两件羽绒服，一件羊毛大衣，该干洗了。面膜用完了，该续了。阳台的花草该浇水了，再不浇就旱了。这些事当然不是一天就完成的，至少有几件小事可以解决。买药，浇花，面膜。我理了理，最紧要的事是哪件？写小说，对，人家催好多遍了。我回到座位，打开手机下载的文档，大脑搜刮了一会儿，刚写了一句话，来顾客了，也不买酒，和小宁认识，两个人一个柜台里，一个柜台外，站着说话。他们说话尽管不避讳我，问题是声音不小，我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唠了将近一小时。十一点四十，单位食堂的张师傅开车送饭来了。那个女人走了，我与小宁又忙着吃午饭。
　　 我来新单位后，从没午睡，我把机会让给两个同事，我抓紧熟练业务。小宁到里间睡觉了，前台交给我了。我想着，这会子写吧。瞌睡虫上身，我趴在桌子上迷迷瞪瞪，直到小宁睡好午觉起来了，我什么也没做，认真打量一下门外，车辆来回穿梭，阳光已经下了台阶和门口的停车位，落在大道上。
　　 下午是许许多多日子的重复，卖酒，收款。和小宁有争执，过了就没事了。都在一个槽里吃饭，斗个你死我活没必要，离开了全是过客。就这么蝇营狗苟，眼巴巴看着太阳落在西大山后面，坚持到这座城市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小宁开始结账，我和她碰一下数字，对了，万事大吉。不对，有出入，重新核算。六点四十，换下工作服。六点五十八，放下旁边的卷帘门。七点关灯，锁门。步行回到楼里，洗洗漱漱，吃碗泡面，刷一会抖音。眼皮上下打架，什么文学，人生，此时远不及一场熟睡来得淋漓酣畅。
　　 好了，所有的计划，在没有落实之前，还是计划。睡吧，梦里啥都有。天亮了，太阳就会叫醒我，我继续追赶太阳，继续赶路。
　　 当然，我的计划远不止这些，我有诗歌与远方。我想去贵州，云南，西藏走一走。吃一吃那里的美食，观赏一下那里的美景，了解一下那里的风俗人情。感受一下放飞自我的洒脱，问题是父母老了，不适宜远行。我每天三个电话，打回老家。我想知道父亲的情况，母亲的情况。当我知道他们还好，吃饭穿衣，日常的一些事物处理得不错。我也就能放心投入我要做的事情，接待的人。
　　 我不能说我是一个追赶太阳的人，事实上，更多的时候是太阳在追赶我，一天的时间你连眨巴眨巴眼都来不及，就消失了。你住不住太阳的一缕光，天就被一瓶墨汁染黑了。与其说是追赶太阳，还不如说是被太阳追赶。太阳去南半球后，我更愿意呆在黑夜里。在满天星斗，或者月黑风高的夜晚。这个时候，太阳看不见我。我可以脱下所有的伪装，把自己活成一只蝴蝶，在一朵一朵花上盘旋，留恋，不必在乎别人的目光，活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用看领导，同事的脸色。想找谁聊天，就找他聊一会儿。在城市追赶太阳，被太阳追赶。人就像一部机器，任人摆布。不像在村庄，太阳悬在高空，有一整天，和太阳独处的时间，躺在山坡上，照着太阳，也能美美地睡上一觉。割草，放牛，和太阳亦步亦趋，紧紧跟随，不离不弃，永远不用紧张这顿吃什么，下顿怎么吃。菜市场哪样青菜便宜，肉价如何。村庄里的太阳每一天都是新鲜的，就着阳光下河摸鱼，捞虾，洗澡。太阳照在大地上，村庄活了，草木繁花活了，牛马羊活了，河流活了，人醒了。阳光一来，动植物都从昨夜的梦里苏醒。在村庄，我不拒绝阳光一天八小时十小时的照射，我需要阳光，万物也需要。我身体里的骨骼需要阳光，那些年，在村庄，我追赶过太阳，我爬上高高的大青山，看着太阳就在我头顶，触手可及。但我还是没摸到太阳。我以为太阳在城市，我去了城市后，才意识到太阳不仅仅在村庄，在城市，它更住在一个人的心里。
　　 眼下，我只能在城市追赶太阳，也被太阳追赶，做我不喜欢又不得不做的事情，和我不喜欢又不得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人在一起共事。太阳永远是新的，人做不到常新不旧，人有一天终究老去，在另一个房子里，被太阳照耀，却再也不管人间事，只为尘世几两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