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同事说李可心在我班有鹤立鸡群的感觉，就像康熙大帝玄烨小时候在殿前接受笔试的样子，小小年纪胸有成竹不卑不亢。我偏偏不这么认为，我觉得那纯粹就是羊圈里进了个驴驹子，自我，另类。
　　 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磁场的，作为班主任的我就是不喜欢这个从实验班闯进尖子班的黑马。李可心，中等个，成绩优异，出奇得让其他老师喜欢，可我就是有些讨厌，她那凡人勿扰的清高，与生俱来的骄傲让我看见就烦。喜欢，当然谈不上。
　　 八月中旬，初三学生就提前报名了。报名册上的几个新名字我早有耳闻，他们都是下面班级里的优等生，办公室老师们时常议论的。尤其这个李可心那可是他们班主任陈爽的心尖尖宝贝蛋蛋，这次成绩滚动进入尖子班，我真想看看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睛。
　　 报名结束，学生们打扫教室整理书本。二十多天没见面的孩子们再次相逢高兴异常，教室里有些嘈杂，那几个新面孔多少有些拘谨。那个李可心，独自坐着像是在发呆，周围一切仿佛与她无关。
　　 我板着脸一言不发站在讲台上，几秒钟后教室里安静下来。
　　 “咱们虽是新班级更多的是熟面孔，大家在一起学习的时间满打满算不到十个月，希望大家遵守校规校纪，遵守班级各项制度，不比吃穿只比学习，争取明年六月份用满意的成绩回报九年来的辛苦付出。”
　　 同学们认真听着，眼睛里写满坚定与自信。
　　 “新进来的同学，请摒弃你在原来班里的坏习惯，把那些五花六花的肠子都收起来。也不要以为进了尖子班就了不起，其实——”我故意停顿了几秒钟，在那六个新学生每人脸上都扫视一遍，最后将目光锁在李可心身上。她匆匆与我对视又匆匆低头。我没看清楚她的表情，也不再说话。尽管我知道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不会有什么坏心思，可我就是没忍住。大家见我的讲话停下来，目光也一起射向李可心。
　　 “其实在我这，你们啥也不是！”我加重的语气使那几个同学眼睛红红的，有愤怒也有不服气更多的是破釜沉舟的决心。我还是看不到李可心的态度。这个娃心思太沉了，我暗暗地想。
　　 很快学校就从两个尖子班筛选出四十个学生成立了提升班，像赌博似地将学校的希望与名誉都押在他们身上。学校为这四十个学生组织了专门的家长会，要求家长配合学校，让孩子在有限的时间里取得最有效的成绩。
　　 第一次见到李可心的妈妈，一位四十出头的很有个性的中年妇女。她在会议结束后找过我，说了李可心的一些情况。她说这个孩子有自己的目标，也会用行动来达成目标，是那种要关心却不能过多关注的孩子。当然，作为家长，她和孩子爸爸会尽其所能地配合学校、班级及老师的工作，也会做好孩子的坚强后盾，请我放心之类的官场话。
　　 我原是一所规模不小的小学校长，因为乡下学校合并才调到初中代课。我见识了太多的家长和孩子，有自己的教学管理经验，学校领导也很器重我。通过观察，李可心话不多、不太随群，和同学们的关系总是不远不近。学习却很自觉，认真听课细心做笔记，尤其纠错本完成的一丝不苟，数理化思维敏捷条理清楚，时常是满分，那三科老师特别看重她。我带语文兼班主任，我发现这孩子字写得既有力又工整，作文思路清晰、记忆力好，是个学习的好苗子。
　　 第一学月考试李可心考了班级第六名，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要知道，我班学生是相当厉害的，你一个实验班进来的半路生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太意外了。我在班里鼓舞了大家，也给有些人敲了警钟，偶尔一半次的好成绩不要沾沾自喜，保持平稳的优秀才是最大的成功。
　　 学校在进校门最醒目的地方设立了金字塔状的光荣榜，全校前二十名的学生可以进这个塔里，诚然，塔顶是大家追逐的目标。李可心的名字和照片出现在光荣榜里，唯一的实验班进来的学生！当然，四次大型考试，会有四个这样的光荣榜，若四次都在榜中，中考成绩一定没问题。
　　 时间过得真快。天气转凉，但孩子们学习的劲头却日见白热化，早晨我来教室时至少一半以上的孩子都在学习了，晚自习后很多孩子还不愿离开教室。大家都在争分夺秒地学习。李可心很奇葩，有时竟然会因睡过头而迟到，但她的成绩依然遥遥领先，一次比一次有进步，试卷中类似的错误几乎不会再犯。让我及我的优等生们匪夷所思。
　　 第二学期时，那个由四十名学生组成的提高班已经精简到二十人了，这二十人毫无悬念地都会出现的金字塔里。
　　 包括李可心。
　　 李可心学习轻松源于她会学习，课堂四十五分钟抓得很紧，答疑解惑绝不落后他人。我听数理化老师说，李可心经常问他们一些本校卷子以外的问题，解题思路灵活简捷。我从老师们的眼睛里看到了喜爱，由衷的喜爱。可她从没有问过我问题，课堂上我基本不提问她。她虽然作文不错，语文成绩却介于中等水平，阅读是她的弱项。
　　 三月份，省城名校来小城摸底考试，目的不言而喻。成绩出来后有十三个孩子入选，李可心排名第五。然后这样的再次筛选又得去省城进行三次，小城与省城有二百公里的车程，名校里学生物质生活优渥，攀比严重，是比学习比家长比消费的综合体。李可心大概知道爸妈的不易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不受外界干扰，她选择了放弃，和她一起选择放弃的还有四个学生，大家都是家境一般的农村孩子。
　　 我在知道这个情况后的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她家长来学校。她妈妈很配合地匆匆赶来。
　　 “孩子不愿去省城是家长的原因。”我先发制人，想在气势上压过她。
　　 “这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说她也不听。其实我和她爸爸真心希望她能去更好的学校学习！”
　　 “听说你家老大在大学里也学的不错，是不是经济困难？即使这样你们可以助学贷款啊，不能为眼前的一点点利益误了孩子一生。”我讨厌那种目光短浅的父母，我想李可心的父母也一样。更何况我们和省城学校有协议，每进一个学生班主任可以拿到一定数额的提成。
　　 “我们尊重孩子的选择。我们一家人彼此懂得。”她妈妈说得直白顺溜，不留余地。
　　 我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这样的家长，谈话让我们都不愉快，便不告而终。
　　 学校对我们两个尖子班学生很优待，每次考完试都有很实际的奖励——中学生必读名著，孩子们都很期待。
　　 周六晚点时分（初三同学小礼拜）我抱着二十一本书走进教室，在讲台上站了几秒钟。大家都安静下来。
　　 “我们班这次考得好，很多同学都有进步有奖励，希望大家戒骄戒躁，再接再厉，再创辉煌。同时告诉大家，这次颁奖，到底花落谁家由同学们说了算，当然，学习排在首位！”我停顿了一会儿，看了看同学们期待又兴奋的眼神继续说，“你们提名，大家通过就可以颁发奖品。”
　　 “第一名张华忠。”安康健喊出来第一声。
　　 “进步生王依萌！”
　　 “黑马李可心！”
　　 “卫生干事王倩倩！”
　　 “好人好事李孟然。”
　　 “爱心大使焦糖心。”
　　 ……
　　 同学们热情高涨，大家对这种自己当家做主的感觉超级喜欢。
　　 一轮轮发奖结束后我总会问：“大家看还漏了谁？”
　　 “李可心，老师，又漏了李可心！”
　　 “李可心一个奖都没发呢？”
　　 “怎么回事么？”
　　 教室里炸开了锅。尽管有人已经拿到了三本书，但我依然没给她发，我看见她眼里有泪，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最后，讲台上只剩一本首页有损坏的《寂寞的春天》，我点了李可心的名字。
　　 教室里静极了。全班四十五个同学几乎同时屏住呼吸，时间凝固了，一切像按了暂停键，定在那里。
　　 李可心慢吞吞地走上讲台，双手接过那本书，面向同学弯腰深深鞠躬并走回座位。那小小的倔强的隐忍的背影深深地刺痛了我，刺得我浑身无力，我没有报复后的快感。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太残忍，甚至对不住老师这个光荣称号。
　　 星期天下午同学们集中在教室，我看到李可心眼圈发红却破天荒地对我微笑，我又一次被那阳光般的笑刺伤。
　　 电话骤然响起。李可心妈妈打来的。她很少联系我。
　　 “老师，谢谢您！”
　　 “这话从哪说起？谢什么？”我有些莫名其妙，语气生硬。
　　 “周六可心进门就把自己关在房间放声大哭，我和她爸吓坏了却叫不开门，她不吃不喝也不换衣服不洗澡，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今天早上才知道你们发奖的事，您为培养她的受挫能力费尽心思。作为家长我们很感谢孩子遇到您这样的好老师。孩子小现在可能还不理解您的做法，您别介意她给您耍了态度啊……”后面她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我只觉得自己像被剥光衣服的小丑走在大街上，丑陋又难堪，我多么希望突然间会一种法术，让自己瞬间消失……
　　 中考成绩出来了，李可心考出初中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全市第十一名。她没有去我给她选的省城名校，而是报了市上一所高中。面对家长我信誓旦旦：三年后你们一定会后悔今天的选择！谁曾想，高考她竟然考到全省前一百名，是我所有学生里的第一。我又一次为自己的肤浅和狭隘感到羞愧。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