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明】吴大爷和他的姑娘们(散文)
“大爷,也来遛弯了?”水库坝底的边上,晚游的人很多,不想竟在这里见到老家的人,我赶紧上前搭话。大爷姓吴,年轻时候当过生产队长,后来在大队部当支部书记。我家在村中辈矮,这吴大爷虽然比我父亲都小十来岁,但按照村中行辈,也是须唤大爷的。
“啊,阿龙”吴大爷也认出了我,见我与他招呼,拉了身边一个女人靠了近来。
妻见我叫人大爷,赶紧拢过来:“这位——”
“叫大爷,这是咱们老家的。”我赶紧解释道。
“哦,大爷!”妻随即轻声唤道。
“这是你大奶”吴大爷一边应着,一边拉过身边的女人,向我俩介绍道。
“大奶。”大奶?怎么会是她?我有些诧异,但出于礼貌还是与妻同声叫道。
“哎,你们好”那女人倒是很热情,粗眉下的那双眼叽里咕噜地看着我们夫妻俩。女人身材略胖,脸也很胖,像是一张发面的饼,估计年纪也不小了,但依然浓眉大眼。那眉,显然是画过了的,而且画得很浓很粗,像是两条短短的黑色蚯蚓。
吴大爷见我有点吃惊,赶紧把我拉到一边,用手挡住嘴巴,低声道:“你大奶没了。”
“没了?什么时候的事?”我差点叫出声来,“只几个月没回老家,老人家怎么就?”我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吴大爷。
“都快就四个月了,”吴大爷接着道:“这是我从中介找的保姆,你姑们怕我孤单,让她来照顾我。”老伴去世近四个月了,吴大爷笑吟吟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悲伤,泛着的却是满满的得意。大爷口中的姑们,指的是他的三个女儿。
“不是大奶么,咋还保姆?”我有点懵,不解地问道。
“先头是保姆,后来——”
“保姆?多少钱?”我接着话茬,随口问道。
“头一个月一千二,现在是一个月两千。”吴大爷说话还是像他当年在村里当书记一样,语速很快,而且说话时总是将嘴巴先缩后努,嘴唇的里子向外翻着,凸出去的那部分就像个小喇叭。
“哦,不是大奶了么,咋还给钱呢?”我好奇地问道。
“傻孙子,你说为啥?”趁着那位大奶与妻说话的空,吴大爷冲我稍稍一扬头,同时小眼睛斜着撩了一下眼皮,狡黠地一笑:“她伺候我,不得给钱?她睡在咱家的炕上,呵呵,不然我为啥让你叫大奶?”
大爷的两声“呵呵”,使我略有所悟,似乎明白了吴大爷眼皮上撩的内涵,随即点头并“哦”了一声。
见我点头,吴大爷又用手从一侧遮住了嘴,对着我低声道:“只是你姑们不让我与她起结婚证,她老爷们没了,只有一个儿子,上大学呢,你姑们怕以后有罗乱。”是的,我知道的,吴大爷前后院有六间房,而且还都很新呢。大爷停了一下,撩起眼皮冲向我骄傲地说:“你大奶54,一年也就是两万多块钱呗。”大爷的嘴巴向后一咧,眼皮眯向下,他的后一句话似乎在告诉我两万多块钱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当然,我读得懂吴大爷的意思。大爷七十多岁的人了,找了个这么年轻的保姆,关键是还陪他睡觉!而且他睡得还十分地满意!
人家都说你大爷就是你大爷!这一刹那,我还真的理解了这句话在此处的含义。方才刚与吴大爷见面所产生的那些客气和尊重,不知咋地,一下子全无,似乎都散尽这即将到来的暮色之中,取而代之的则是我满心的厌恶,犹如脚底踩到一坨臭屎般的厌恶。但厌恶归厌恶,必要的退场礼仪还是应该有的。
“那是,那是。”我于是应和着,赶紧与吴大爷道了别,拉着妻,快步向水库大坝顶上走去。
“刚才那是谁啊,那么大岁数了还娶了个差那么多媳妇?”刚到大坝上,妻就迫不及待地问我。
我没有接妻的话茬,而是掏出手机,给老家同村的雨田打了个电话。雨田是我的学生,复姓公孙,与方才的大爷家是邻居,而且还是远近小有名气的卦师。
夕阳下水库里的水,迎着光的地方波光粼粼,碎金明钻一般;靠近山脚的地方,则被一片阴影布满,虽然看上去倒也碧绿清澈,但总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来水库观景的人不少,人们边看边交流谈论着。我一边望着库水泛起的金光亮点,一边与电话的那头的雨田聊着方才见到的吴大爷。
这位吴大爷,年轻的时候是生产队里的队长。别看他人长得矮,走起路来脚尖向两边分,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外八字。但是他从一个生产队赶车的车把式成长为生产队长,也的确有他过人之处。
吴大爷年轻的时候,人虽长得很挫,但长得也很壮,而且腰力过人,人送外号“小钢炮”。听人说,一般大的人与他摔跤都摔不过他。摔跤的时候,他不会跟你使蛮力,总会抽个冷子给你使个绊子或是抱住你的一条腿将你撂倒。同时,他在为生产队赶车往车站货位拉沙子的时候,看到有人与他搭话想买他的沙子票,他便从中找到了赚外快的机会。沙子票,是生产队搞副业往车站拉沙子的一种凭证,一张票代表生产队往货位上拉了一车沙子,车站要付给生产队九块钱。生产队可以用这票在月底或是年底的时候与车站进行结算,然后生产队将票换来人民币。那时候一般情况下一套骡马车一天只跑三趟车站货位,当年这位吴大爷有时就利用早出晚归的形式多跑一趟,然后将多拉的一张票以四元的价格偷卖给票贩子。起先饲养员抱怨他将车马送回来的晚,但年轻的吴大爷把两盒“海燕”牌香烟塞过去,之后饲养员再没说过什么。当然,吴大爷也不会天天那么晚将车马送回来,隔三差五就晚上那么一次,他也是怕被队长发现被收了鞭子。说起那四元钱,在如今可是算不得什么,但在那个时候,一个劳动力一天10分的工值也值不了四毛钱。所以四元钱,在一个普通的农家人的手里,那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
吴大爷年轻的时候靠偷卖沙子票得了不少的外快,这也使他虽然个子矬却顺利娶了个不错的漂亮媳妇,不久两人就生下了一个女儿。庄户人家,什么时候都盼望着来个小子,所以两人继续努力。结果儿子没有盼到,却接二连三地生了三个女儿。
后来听人说其实别的车把式早就知道了年轻的吴大爷偷卖沙子票的秘密,只是碍于胆子小,不敢去偷卖,怕被驻扎在村里的县工作队的人抓到批斗,可也不敢去检举揭发他,因为害怕他的报复。年轻时候的吴大爷他与人打起架来,总是下死手。他的姐姐与人相好被搞大了肚子,闹着跳了十字路口的并不怎么深的敞口井。可是他姐跳进去了,身子稍一横便抓住了井壁的石缝哭喊。于是人们赶紧探身抓住了他姐姐的衣服往上拉。闻讯赶来的年轻吴大爷操起一把铁锹就去找男方家里算账,男方见势不妙就跑,他追出去二里地,最后用铁楸将对方拍晕在白薯地里,后来那男方无奈娶了他同样腿短的姐姐方才了事。
后来队上的社员见他能把那么穷的日子翻过身来过得那么好,就纷纷选他做了第六生产队的队长。当时的吴大爷倒是不藏也不掖着,把在家赚外快的套路反着运用到生产队的副业管理上。六队一下子成为全村社员分红最多的生产队,他也成为全村较为能干的小队干部。
六队是全村最好的生产队,其他队的社员都羡慕六队,六队的队长在全队社员心目中也就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生产队的活计,有离家远点的,也有离家近点的,有轻省的,也有繁重的,有脏的,也有累人的。派谁去哪里,干什么活全由队长说了算。于是队上几个妇女眼热于队长手中的权力,为了干点轻省的活计,为了偷摘几个苹果掰上几穗玉米而不被队长责罚,或是为了能多评上一级工分便向队长投怀送抱。那年轻时候的吴大爷呢,自然照单全收。后来听人说还有两个年轻的姑娘曾经跟过他,其中的一个被他搞得怀了孕,最后带着肚子远嫁到了东北。
那年代,乱搞男女关系被称之为搞破鞋,是一件极为丢脸被人瞧不起的事,严重的还会被人拉着游街示众。奇怪的是当年的吴大爷竟没有被任何人检举揭发。在六队,他是皇帝般的存在!他那小钢炮的威名却也没被人们白叫,天知道那吴大爷曾经在别人的阵地上发射了多少发的炮弹!
当然,当年的吴大奶也曾跟自己的丈夫又哭又闹,甚至有一次试图用剪刀来抗争水浇他人田的丈夫,可是她又十分地惧怕丈夫那永远双十点十分的短把扫帚眉,更架不住吴大爷那雪花梨般大小的拳头雨点般落在她的头上,哪次自己的头都能被打出十几个包来,同时她也舍不得那三个还小的女儿,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着吴大爷的好与不好。好在那年代生产队长家的生活比之一般人家要强许多,物质生活的满足总比精神生活来得更实惠一些。于是面对粗暴丈夫的乱搞,她最后还是选择了隐忍。
这一忍,就是许多年。在过去的那些年中,吴大奶的丈夫由生产队长升到了村长,后来又当了村支书。再后来吴大爷从村支书的岗位上退下来又回归到普通村民。而吴大爷的三个女儿也都长大成人,而且三个姑娘都很漂亮,也都相继嫁人。
按理说,女儿们都出嫁了,吴大爷渐渐年老,心也收了不少,吴大奶熬出头了,也该享享福了。但事与愿违,出了嫁的女儿们却没让她省起心来。
先是大女儿带着孩子在集市上买菜的时候,遇到了正在卖水果的初中时候的男同学。这位男同学上学时曾经追求过她,寒暄过后送她了些苹果。之后两人又遇到过几次,男同学每次又都送她了水果。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这大女儿很是感动,想着这些年男同学竟没有忘记自己,顺势也就将自己送给了这位男同学。结果有一次趁着丈夫不在家,将这倒腾水果的男同学领回家。在外做工的丈夫突然回来,发现自己的媳妇同别人滚在炕上,大怒,用一把铁锹将那男的撮断了小腿。结果那男的闹到法院反告他伤害,最后大姑爷反赔了那男的两万多。于是两人离了婚,大女儿被丈夫扫地出门净身出户。好在这年头再烂的女人也不愁嫁,后来这大女儿又另嫁了他人。
三个女儿中二女儿长相最好,嫁得也很好,嫁给了唐山水务局的一个正式工人。按理说一个农村姑娘能够嫁给一个国家正式职工应该很满足了,可天下事真的是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做不到的。这吴大爷的二女儿结婚不到三个月,便不知咋的跟自己丈夫的哥哥——亲大伯子好上了。新郎觉得这头上草原绿得实在太快了,于是做丈夫的跟媳妇急,又跟亲哥哥急,亲哥哥又跟自己的媳妇急。很快的,这二姑娘与丈夫、大伯子与自己的媳妇都草草地离了婚。之后,这二姑娘便急不可耐地将自己嫁给了自己的大伯子。这事原本我们村里是知不道的,可这二姑娘原来的丈夫跑到我们村要原先的彩礼钱,大家方知吴家二姑娘出了这等丑事,村里人议论纷纷。后来这二姑娘为她的大伯子生下一个女儿后,没两年,二姑娘娘俩又被她的大伯子抛弃了。一来二去的,这二姑娘也就索性破罐子破摔,自己抱着女儿又找了个比她小13岁的小伙子搭火过着没羞没臊的日子。但是平日里她连娘家也不敢回,每逢年节都是托其他姐妹给父母捎俩钱来。也许她害怕吴大爷十点十分的扫帚眉,也许她害怕怕吴大爷随手操起的棍棒会打折了她的腿。其实,也许她最害怕的可能是村里的人见到她扫在她身上的那种异样的眼光。
吴大爷的老闺女就嫁在邻村。丈夫在安丰钢厂上班,因为夫家家境比较优越,所以家里的土地果树都包给了别人栽种,老闺女每天没事就是带带孩子打打牌。人常说有钱不与异性打牌,因为牌桌上有的人惦记的不仅是你兜里的钱,还有可能惦记你的身子。这句话在吴大爷的老闺女身上得到了验证,她被一个牌友拿下了。拿下她的是同老闺女一样大小的年轻人,在乡政府里上班。因为前些年乡政府管理松散,下午乡里很少有人在岗位上,于是这位年轻人就到我们村的一户人家玩麻将。一样的年纪,一样的兴趣,打牌时双方眼神的碰撞,两人的手有意无意的摸碰,真的就是幺鸡怼二饼,二人很快就滚到了一起。这老姑娘每天孩子也不管,全是吴大爷或是孩子姥姥去接送上学,自己每天死在麻将桌上。都说儿大不由爷,其实闺女大了也是一样。况且这老闺女,两口子宠了她那么多年,这个时候,这个年纪,更管不了了。当吴大爷的老闺女麻将桌上的风流韵事传遍全村的时候,只有邻村那老实的丈夫一家不知道。所以当老实丈夫最后一个知道的时候,正是他下班后目睹两个人穿衣服下床的时候。他很生气,去了厨房拎起的菜刀就要冲出去。这老姑娘不仅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还就骂道:“操你妈的,你敢追,追咱就离婚!”“离婚”二字镇住了怒气的丈夫,眼看着那个乡里的年轻人跑出了自家大院。有了这一次,这老姑娘索性面子也不顾了,还就从乡下转战到了城里,经常去城里的麻将馆打麻将。人们常常看到这老姑娘被一辆轿车接走,当然接她的人村里的人猜也能猜得到是谁。然而,天作有雨人作有祸。这老姑娘有一次晚上与三个男人喝了酒坐车回来晚了,结果被一辆雪铁龙撞进了医院。出院时,左腿髌骨下短了一小节,结果老姑娘走起路来一米四一米五的。
三个闺女,一个比一个不让吴大娘省心。家里虽然没有什么重的活计可干,可是七十多岁的吴大娘每天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板凳上,总觉得左邻右舍以及过往的的人都在背后指点自己。本该享福的年纪,却又被自己的三个女儿拖累,如果说光带带孩子这也算不得什么,可是这苦人累人的是那颗心啊!大女儿久不回家,二女儿不敢回家,三女儿岁虽在身边却又整天不着家。来来往往的人们当面不说什么,可是谁又能保证他们背后不说什么呢?这么些年了,自己过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年轻时老爷们不让自己省心,到老了闺女们又不让自己省心。吴大娘觉得自己活得又苦又累,每每想起来就生气,一气就血压升高,有一次竟晕倒在板凳边。老姑娘老姑爷闻讯把老太太送到医院,医生检查一测血压,吴大娘的血压竟然高达190。医生建议马上留下住院,可吴大娘摇摇头,死活不住院,连连道:“不住了,活够了。”于是,吴大娘拗着女儿姑爷回了家。
电话那头的雨田说,半月前,这吴大娘又晕倒在了家门口,可别人说啥她也不去医院,结果第三天就死在了厕所里,大概是死于脑出血。
放下手机,我的心就像那水库西北山根下的那片水,被吹过的风不断地揉搓着,同时又被大片的阴影覆盖着。
“给谁打电话呢?这么长时间?都快十五分钟了。”妻问道。
“没有谁,雨田。”我也没有想到,竟与雨田聊了那么长时间。此时,我还在琢磨雨田的那句话:老师,你知道他们老吴家为啥犯桃花水么?那是他家院墙下的水窟歪了。水窟?雨田父亲在世时,我曾无数次去过他家借阅武侠小说,这吴家与雨田家左邻,我咋没有注意到他家的水窟歪了呢?
对于风水卦象之说,我信,但绝不全信。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吴家房子的上梁一定是歪了。
家庭是子女的第一所学校,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也是自己儿女一生的老师。有良好的师风,才会有良好的家风。父母有德,子孙兴旺,父母失德,一家遭殃。所谓正人先正己,为人父母应以德为根,涵养天性,懂得节欲克己,用自己的言传身教,影响教化指导自己的儿女,告诉他们应当如何行走在这纷繁复杂的人世间。